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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三章 3 ...

  •   第三节
      “让自己生下来,却不能养的孩子,不用看见这个世界许多的丑陋,更不用看到至亲的遗弃,平静地走,其实也是种慈悲。”凌远哑声重复方才苏纯说过的话,嘴角有个奇怪的微笑,“说得对。”

      苏纯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是妇产科吕教授亲自拍板要下来的。据说成绩很好,操作不错。”凌远这时掐灭了手里的烟,声调已经平静,在黑暗中,望着苏纯说道。

      苏纯在心里条件反射地便又想到今天一天的手忙脚乱,立时想起了早些时候廖主任说的,‘老主任已经很久没有亲口夸赞过一个年轻人。她赞了你,大家对你的期望值必然就会高一点’,这时听见连院长竟然也都提起,看来的确声名远播,以后真的得要越发努力,加倍谨慎----她想,她这时至少应诚惶诚恐地谦逊几句,再或者,怎么也得表个决心,偏偏脑子里却没有任何应景儿的话----只是反复在琢磨个非常无关紧要的问题----凌远,是只知道她是新住院医生,还是……也想起来了她是凌欢的同学,多年之前,就曾经见过她呢?

      “第一天,压力很大?”凌远略微玩味地打量低头看着地面的苏纯,完全可以想像,在向来被认为工作压力最大,上级最严苛的妇产科,她的第一天并不可能太平顺欢乐;至于想到她便是妇产科老泰斗吕教授用来光明正大地踢走郁宁馨,给他找了一堆麻烦的‘人才’,凌远不自觉地微微笑了笑,“怎么样,书上学的,见习见的,实习练的,那些你能考满分的东西,用得上吗?”

      苏纯才要回答,一抬头,看见凌远脸上那一分琢磨不透的,带了点轻慢的微笑,让她心里突然难过----她本来从不太在乎别人的仰慕或者轻慢,然而,此时,却是难以克制地难过,失望,她停了停,安静平缓地回答,“用的上。只是还不够。理论跟实践有差距,大约是个百分比。”

      凌远的目光凌厉地扫在她的脸上,再又点了根烟。半晌微微笑道,“有点意思。”

      苏纯并不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不清楚他是否在对自己说话,却完全没有想要知道的好奇,她正在想着如何离开,便见他手臂轻轻地划了个圈,对她说道,“这里曾经是旧院址,现在又在谈,把它买回来。盖一个新楼。一个特殊的服务部门。可以说是一个俱乐部。它只针对特定的人群----可以接受得了它的价位的人群。”

      苏纯怔了怔,脑子里反应出来的是私立医院,却听见凌远继续说道,“它的定价会是在会员年费10万上下,单次门诊800-1000。”

      凌远停下来,却没有看到苏纯惊讶的神情。

      “听说过天价门诊这回事么?”凌远看着她继续说道。
      “没有。”苏纯摇头。

      “现在你听见了,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苏纯再度摇头,认真说道,我三年级修过些卫生经济学的能课,后来没有继续上了。卫生医疗成本核算的部分,都没有全学完。这时一下子也没有清晰概念,如果刨除国家补贴部分,完全根据市场经济法则,对于普通门诊或者专家门诊,怎样的价位是合理的,怎样的价位是在销售品牌服务。我们学校,”苏纯看了凌远一眼,“卫生经济学对临床系学生,不是必须课。不过,我数学还不错,如果需要,应该可以捡起来。”

      听着苏纯的说话,看着她脸上带着极自然的学究气的认真神色,凌远先是发愣,随后失笑,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种种情绪,被这个新上班第一天,就12点跑来花圃散步的女孩子扰得略微偏离了方向。

      原本,他从父母家里出来,在环路上转,音乐开到震耳,却还是驱不走父亲的那一句无可奈何的,不满的,失望的,跟他撇清了关系的‘你毕竟还是太象你父亲。’

      他父亲。

      谁是他父亲呢?

      说这话的人,是他叫了34年爸爸的父亲。也是他在心里承认的唯一的父亲。是他最信赖,最亲近……最重要的人。而如今,这句话出口,哪怕,他没有用‘父亲’两个字,用的是那个名字,凌远都不会如此地痛楚。

      真的连父亲,都并不把自己当作与小妹和哥哥一样的孩子吗?

      这个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该在乎可在乎的人?

      外科主任,院长助理,院长。

      这一路走过来,他做他想做的,他认为该做的,乃至事以至此,不得不做的。一点点偏离父亲认同的理念,甚至偏离他所能接受的轨道。

      但是,最初的本源,他究竟又是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

      那些个得了奖,被赞叹,被师长说青出于蓝的日子。那些在家里,晚饭桌上,可以和父亲母亲讨论大哥小妹插不上话的话题,又或者是在电视里听见什么业内新闻,跟父亲交换只言片语,一个眼神的日子。那些他真的觉得,他就该属于这个家,他的血管里流淌的,其实根他们是一样的血液的日子。。。

      难道都那么脆弱?只因为,自己的血缘?

      他在环路上转了3圈,第三次经过医院时候,转了回去。

      看时间,自己走的时候正在进行的那台极其麻烦的胃癌手术应该差不多了。这是个背景很敏感的病人。

      走进医院,一路走到手术室门口,正见主刀这台手术的外科主任医师周明走出来。

      周明大他两岁却低他一级,师从同一导师,先后被破格提拔,先后拿杰出青年医师的奖,先后被作为‘打破传统,重用青年专家,补充领导队伍’的人选。

      5年前,凌远因为跟他身世有关的一切而打算逃离开这有着纷繁复杂关系的家乡,2年前,周明却因为一场医患纠纷而彻底离开了行政舞台。
      如今,他是院长兼大外科主任,而各种范围的明争暗斗之中,被别人背后称为‘凌远真正的嫡系’的普通外科,其实,更该说是周明的‘嫡系’----如今撑得起大梁的中青年骨干,大多出自周明亲手的调教。那份被前辈专家称为‘可作为示教全国的教科书’的精致手术,在他28岁任教学主任开始,就一点点地传给了当时的住院医生,如今各分区的主治,主管们。

      世事变换,浮浮尘尘,离离合合,这么多年来唯独一直没有变的,大概是跟周明一起站在手术台上合作危重病人,科会诊时候讨论疑难病历时候的默契,以及周明以并无言语的行动上,给他的支持。最敏感的时刻,面对最想找他错处的人,要拿政绩说明一切的时候,周明总是那个最可以给他足够辉煌的成绩的后盾。

      只是最近,似乎周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免一切根他讨论问题的机会。

      “你又回来了?”周明站住,随即皱眉道,“这个病人就这么要紧?”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哪个病人不要紧?”凌远望着周明的眼睛,“对你而言?”

      “我。。。”周明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还是,在你概念里,对我要紧和对你要紧不是一个概念?”凌远扬起眉毛,望着周明似笑非笑。

      周明扯下手术帽子,过了一会儿才道,“手术没有出岔子。但是结果如何,得看他自身的恢复。如果要做宣传,过几天再说。”

      “很好。”

      “具体情况。。”周明正要继续说,凌远挥手打断,“你关心的和我关心的不太一样。我只关心他一个月后能不能给我好好地出现做秀,你心里那些远期指标,我不想听。”

      他说罢,转身便走,周明愣了一愣正要追上他,凌远回过头,脸上带着三分尖刻,“传说中,周明在手术台上不爱听别人说跟手术无关话题。原来,这也只是传说。”没有等周明回答,他又继续说道,“周明,你听说了廖克难的处理决定,对不对?还是,程副院长特地找你求援?哦,或者说,抱怨,哭诉?我知道她会去。但是,居然这么快?”

      周明并不知如何做答,凌远点点头,俩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好一会儿,凌远淡淡地道,“下个月开始去德国交流学习,你对科里和院里,有什么要求?能提供的方便,我这方面一定尽力。”

      “最近事情太多,我还没有空想。李波其实接了一分区主管和教学的责任,科里的人没有问题,但是他年纪太轻,又脾气太温和不够凌厉,跟其他的科主任,尤其是系统开会时候其他院的同事的交流合作,恐怕很有麻烦。”周明犹豫着道,“实在不行,就再往后压压,我想。。。”

      “李波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人。但是恐怕你只是更了解李波医生。”凌远打断周明,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我们不说李波,这其实跟你没有关系。至于你,正主任医师已经升了,但是系统惯例的到西方或者日本2年的镀金加资历,你是一直欠着。老早美国交流就该让你去,当时我走了,一病区和教学职责老张交给了你,按下了,换了程学文去;然后德国的机会,让你去,你走不开,之后该日本了,你没去日本下了乡1年半,再然后我回来了,要跟我交接,再然后,要给北方地区做基础培训,又压后。周大夫,科室和医院感谢你一切以工作为重,以病人为先,但是现在专家资料上网,你作为我们科胃肠肿瘤方面的学术带头人,缺了那点金光闪闪,拿出去被患者跟其他医院的专家比,不好看。”

      周明听他如此说,半晌没有言语,只转过头,似乎并无目的地望着楼道的尽头。

      “下个月,你去吧。手头的事情,能交接地就交接,不能交接的,也不会因此死人。”

      “我也可以不去那么长时间。”

      “随便你。横竖你自己的利益自己把持。正主任医师的职称评价主要根据临床成就,但是之后的正教授头衔,你文章数不够,资历也不够好看。”凌远微微笑,“周大夫,千万别为了什么什么顾全大局,又为了谁谁谁鞠躬尽瘁,忍辱负重。程副院长没有劝你吗?如今世事凉薄,人心险恶。”

      他说罢也不再理会周明,也并没有再去看那个病人的状况,一路快步下楼,穿过医院后院,只疾步地走,到自己停下来,已经在那这些年来,有意无意间总会在情绪不够平和时候不自觉地走到的,旧院址改的花田跟前。

      第四节

      那个苏纯人生中最不平凡而记忆深刻的晚上,最后的停留在了花圃中,凌远的侧脸上。

      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她会在不经意间,在眼前闪过凌远当时某个细微的神情,他的声音,他的夹着烟的手指,他的苍白而俊朗的脸,他说的那些话,说每一句话时候的样子。

      人的大脑真是个太神奇的区域。苏纯经常想,为什么,在当时以及不久之后,她都并没有觉得那一晚的凌远有任何特殊,她想当然地认定他只是在某个手术之后,走出医院透透气,抽支烟,然后恰好遇到了自己而已;反而经了时日,那些细节,却会从她记忆的深处自行地翻涌出来,再又能不受她理智控制地,反复地在她的眼前心里盘旋,时常,便就让她胸口窒痛,满心凄凉。

      那天,她只是跟凌远讨论了好久的有关卫生服务成本的问题。

      苏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跟旁人,去侃侃而谈一个自己并不算真正了解得十分清楚的问题。更何况,这个旁人,是自己大大大老板。

      她从来不是个太热情和多话的人,更十分注意自己每一句话的准确。曾经,小学里,先后是许楠和她的班主任的老师感叹过不止一次,这一对姐妹,一个就那么极至地冲动,天真浪漫,一个就这样极至的稳当,谨言慎行。只是,就都是那么让人说不出来地心疼。

      想来,一切都会有意外,所有的人都会有偏离轨道的时候。那个晚上,在凌远面前,苏纯一面觉得不妥,不该,一面忍不住地跟他讨论;自她说她修过卫生经济学和卫生政策的课程之后,他便直拿着半考较,半逗弄,又似乎带了点并无恶意的小小嘲讽的语气,在根她随便地说起那未来要在这片他和她脚下的土地建立起来的特殊门诊;有关这个门诊的可能运作理念,方式,消费者群,等等等等跟临床完全没有关系的问题。他脸上那种她看不透的神情让她忐忑而别扭,她却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半开玩笑地牵着思维,顺着他的路子说下去,极认真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然后,再又为了他嘴角那一丝疑似是嘲笑的笑容尴尬不安,难过沮丧。

      之后,她跟许楠说起来这个晚上。许楠不能相信地追问,“你根你们院长,你们就一直在说,成本,核算,这些让人脑袋大的数学问题?”

      苏纯点头,想想,再点头,“是的,数学问题。”然后,她低下头微笑地道,“后来他说,医学院的学生,在数学上脑子这么清楚的,虽然不能算珍稀,可是也绝对不多。”

      “你的数学当然是好!”许楠由衷地赞叹,这妹子的理科成绩,在中学时代,就足以让理科学得浆糊一片的姐姐,顶礼膜拜。

      苏纯轻轻咬着嘴唇,用自以为很平淡的语调说,“他的数学才好。他是真的在德国正经拿过这方面的学位。一个外科专家真能做到这点,也当真不容易。”

      是的,她以为很平淡,她以为她就是在跟许楠随便说说自己第一天上班的经历,可是许楠看着她,好久,然后,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纯,你爱上了他。”

      她不知道,不能承认,却也没有立刻否认,只是愣怔地看着姐姐,一直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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