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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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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天亮得早,周妈妈醒来时太阳已然挂得高了,白亮的光直透过窗帘映入客厅。拥有双休日的人民教师悠闲地伸着懒腰,刚要翻出瑜伽垫来一组普拉提,忽而听见门口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自从结婚之后,周妈妈便一直住在这片街区,少女成了母亲,楼房也成了谁都要骂一句的不隔音破房子,不过好在对面家里不常有人,日子倒也过得安生。
今天却有些异常。
周妈妈轻手轻脚地放下没来得及铺开的瑜伽垫,几步走到玄关,这会倒是确定了——走廊上有人,还不少,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期间还有塑料袋子落地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什么正经人。
周妈妈脑子一转,直起身子就往卧室跑,卧室窗帘遮光性好,自己那五大三粗的丈夫还裹着空调被睡得舒爽呢。周妈妈手中使劲,一巴掌朝周爸爸大腿拍去,“啪”的一声,清脆至极,周爸爸像案板上的回光返照的死鱼一般颤抖了一下。
“阿周!你快起来看看,门外有人!”
话比巴掌管用,加上周妈妈紧张的语气,周爸爸几乎是瞬间清醒,倏地撑着胳膊坐起来,眼睛还没全睁开,嘴先动了:“什么?谁?”
“我哪里敢去看啊?”周妈妈推了他一把,“你快起来!”
大概是起的太仓促,周爸爸脑子仍旧是混沌一片,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妻子是何等的杯弓蛇影,拿了棒球棍开了门,头脑一瞬间过了冷水一般清醒——走廊里整整齐齐地站着张家三口子,还有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周家夫妻出门的动静不小,周爸爸长得高,又壮实,背心一套,身侧还垂着根快有腿那么长的棒球棍,乍一看唬人得很。周妈妈则躲在后边,只露个脑袋往外看。张爸爸明显就是被唬到的人之一,那和张成刃一模一样的脸转过来,惊讶疑惑的眼神透过厚重的镜片落到周爸爸身上,最后往下移向棒球棍,微微向后退一步。
“……常青,你这是……?”
“不好意思啊,梅枝以为外面出什么事了呢,实在对不住。”周爸爸不动声色地将棒球棍往里藏了藏,赔笑道,“你刚回来?”
“是啊,刚到。”张爸爸也笑着寒暄。
周妈妈眼睛转了转,只见张成刃和奶奶站在家门口,身上穿着的像是家居服,一人手里提了个大塑料袋;那两个陌生人看起来像母子,跟在张爸爸身后,那女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和周妈妈对上目光后轻轻点头,给了微笑当作招呼,看着很大方,男生则是和女人截然相反的安静乖巧。
一阵寒暄过后,周氏夫妻关上了家门,周爸爸一口气还没叹出口,先被周妈妈拍了肩,他的妻子永远像少女,神秘兮兮地耳语着:“那个不会是成刃后妈吧?”
“你啊,”周爸爸随手将棒球棍放到墙角,点了点周妈妈的额头,“少去打听,吓我一大跳。”
“这叫关爱邻里,再怎么说,成刃也是我的学生。”周妈妈拍开丈夫的手,理直气壮地边回嘴边往客厅走。再次拿出自己的瑜伽垫,没来得及铺呢,那边周行远洗漱完开了厕所门,于是淡紫色的软垫又被卷起来,和棒球棍一样孤独地立在了墙角。
“起来啦。蒸笼最底下有鸡蛋,记得吃。”周妈妈说。
“刚才外面怎么了?吵吵嚷嚷的。”周行远看起来没怎么睡够,迷迷糊糊地就往餐桌前坐,差点磕到桌角,眼角还有打哈欠沁出来的泪。
“成刃他爸回来了,带了客人。”周妈妈走到厨房里,用筷子夹了个什么,拿左手在下边虚接着,“烧麦也吃了。”
“张叔叔回来了?”周行远还在剥鸡蛋,闻言抬起头,语气里带了点惊讶。
“是呀,全家都在呢。”周妈妈在厨房里忙活一阵,又走出来,第一眼便看见了周行远手上坑坑洼洼的鸡蛋,捏了捏儿子的脸,“一家人就你手笨,鸡蛋都剥不好。”
周行远伸手蹭了蹭妈妈捏过的地方,鸡蛋一口吃了半个,玻璃杯里的牛奶还是温热的,晃荡一下,漾起的牛奶挂了一圈白壁。
小学的时候,周静安特别相信“星座”,小女孩长得快,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静安要比周行远高不少。她总爱押着弟弟陪他看书店买的小杂志,花花绿绿的,一整本书最吸引姐姐的地方是末页整整齐齐的小框,上面写着每一个星座的名字与性格特点。
“我们是狮子座。”周静安揽着弟弟的肩膀,幼嫩的手指点着杂志,“看,八月一号。”
“可是我们一点都不一样,都是骗人的。”周行远说。
实际上他们很相似,如果不是同为犟种,周静安不会一次又一次按着周行远陪她研究星座,周行远也不会不厌其烦地说“全是假的”。小时候周静安会因为比不过一起玩的男孩子生气,家里叫她“静安”,希望小姑娘未来的生活能够平稳安定,静安一点也不静安,她说她要做狮子女王,对谁都不低头。
周行远也是如此。
大概是性格差异,周行远的固执、自负中参杂了不一样的东西,也许连张成刃都不知道。
一种名为掌控欲的东西。
中午吃完饭,张成刃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打游戏,耳机带得久了,耳朵生疼。他不喜欢在房间之外的地方活动,因为奶奶会无休止地和他啰嗦,反反复复地规劝他去学习、体谅父亲的难处之类的。她像个npc,只要张成刃暴露于某个公共区域一定的时间后,就会随机发出一段设定好的对话。
——今天出现在客厅里,不是张成刃学会体谅了,而是他的房间,被那位“阿姨”的儿子,叫吕瑞泽还是吕叶泽的,给霸占了。饭点时分,张成刃堪堪将饭吃完,便被爸爸以收衣服的名义拉到阳台,父亲说,吕阿姨他们来玩两天,让张成刃和她的儿子一起睡,交流一下情感。
张成刃觉得自己是个精神分裂,在学校里一呼百应的,满校园都是他认识的人,一回家就成了蚌。撬开嘴把里面的肉拉出来,他就会尖叫一声死过去,更别说和陌生人睡一块了,还是因为长辈而关系微妙复杂的陌生人。
张成刃窝在沙发里面,游戏声开得震天响,隔绝了奶奶与吕阿姨的对话。吕阿姨是外省人,普通话的熟练程度和奶奶差不多,参杂着不少家乡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正午时分,气温实在是高,客厅风扇呼呼转着头卖力地吹,刮出来的全是半热的风,吹得人有些心躁。
冰箱里还有张爸爸早上带过来的泡芙,一整盒的,里面有五个,每个都和手掌差不多大。原先是有六个的,张成刃吃了一个。
他们一点都不像家人,爸爸不知道儿子爱吃什么,儿子懒得纠正爸爸的认知。
张成刃忽然想起周行远,放在以前,他可以把甜点拿去他家里面,周静安爱吃,周妈妈也爱吃,有的周行远也喜欢。如今,张成刃却不敢再去了,周行远像一款针对他的迷香,那天在董平彦笔记本里看到的视频彻底烙进了他的大脑。张成刃后来才知道,男生身上的纹身叫淫纹,头上戴的是山羊角,他们管他叫“魅魔”。于是张成刃一见到周行远就发昏,心脏怦怦地跳着,快要烧起来。
张成刃以为自己染上了性瘾,有了很脏的病。
咚咚。
突起的敲门声好像一把锤子,打散了张成刃的睡意,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扯了扯皱成一团的睡裤,喊到:“来啦!”
家里的门是朝内开的,因此张成刃只拉开条缝,半张脸露在外面。在看清来人之后黑眼圈叠得快比眼睛宽的双目蓦地瞪大了,如果可以拥有超能力,张成刃希望他能够控制时空,这样他就能在敲门声响起时躲在房间里,假装自己不在家。
来人是周行远,手里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张成刃没看清,他开始晕了,手无节律地颤抖着。
“是你?正好。”周行远顿了顿,往后退了一步,“你出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张成刃不认为楼道是个合适的谈话地点,太空旷了,叹口气都有回声,这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公园里。
可周行远就这么把他带到了楼梯上,在最后一层,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紧闭的天台门。
周行远转过身来,张成刃终于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是一株多肉,枝叶细长,尾端泛红,乍一看像朵小花,是他们一起带回来的。
“你昨天在陈柯家里吗?”周行远和他隔了两个台阶,一开口,声音在楼道里来回撞,嗡嗡传进张成刃脑子里,听得他晕乎乎的。
“嗯。”张成刃扶着生锈的栏杆,微低下头,他不敢抬眼看,用余光瞥着周行远,只能看到裤腿。
这里太静,他们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呼吸声,有时候能够重叠在一起,不过几秒又交错开,仿佛在缠绵。张成刃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布满了心脏,耳后在怦怦跳,喉咙也在怦怦跳。
他听见周行远吐出一口气,视线之中忽然放进那朵小花。
“我不想养了,还你。”周行远说。
张成刃蓦地抬头,快一周了,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周行远,看到他梦里见了无数次的竹马。他好像真的得到了时空控制力,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生物都停滞了,连同空气一起。
见张成刃久久没有行动,周行远强硬地将盆栽塞到他怀里,拍了拍手上的土,嘴唇一张一合,吐露出更加冰冷的话:“另一株前两天死了,你要到话也拿走。”
土面上用来装饰的彩色小石头因为晃动而掉出来,叮叮当当落到楼下去,嫩红的叶片长势极好,上面仿佛刻着“绝交”二字。
说得直白一点,那两株多肉是他们共同养育的孩子,尽管周行远养不好。而现在,周行远无情地抛弃了他们可怜的“孩子”,宣告着他们关系的终结。
楼道里所有的东西仿佛都沉入了地下,唯一在高处的是周行远与他走下楼梯清脆的脚步声,他与张成刃擦肩而过,甚至侧身,避免肢体接触,以一种很排斥的姿态。
张成刃这辈子都不会更勇敢了,在周行远跨下与他同级的台阶之后,一直以来顺从的张成刃飞快地伸出手,汗津津的五指握紧了周行远的手腕,皮肤烫得像火烧过的。
叮当,又是装饰小石头撞上铁制栏杆的声音,与张成刃急促的呼吸声交错,在死寂的楼道里突兀得可怕。
“别——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周行远回过头,张成刃没敢看他,脸微微侧着,后脖颈因为低头的动作而暴露在外,上面蒙着汗,和他的手一样湿漉漉的。
周行远动了动手腕,没能挣开,鼻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我没说是你的错,花是我养死的。”
“是我的错,都怪我,我不该骗你。”张成刃的手渐渐收紧了,仿佛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松了手他就会死,“我昨天在家里,对不起。”
短暂的安静过后,周行远使了劲,将被按得发红的手腕从桎梏里绕出来,他一言不发地拿过张成刃手里的多肉,在张成刃转身时,一拳砸在他脸上。
拳头来得突然,张成刃绊了两步,伸手抓住栏杆才堪堪站稳没摔到地上。他转过头去,只见周行远垂眸盯着楼梯,神情中有气愤,更多地是发泄过后迟来的委屈。
当天晚上张成刃便把冰箱里的泡芙拿去了周家,他和周行远重归于好,只是多了所谓的边界感,张成刃再也不敢随便躺上周行远的床,也不留宿,一是没两天就是期末考了,二是就他现在大脑里装的那些黄色废料来看,张成刃头刚沾上被子,下边就得出东西。
周行远是个机灵的小骗子,把那命运多舛的长片多肉放回书桌之后,张成刃才发现躲在角落里号称已经死亡的另一株多肉,圆圆的叶片像水晶一样透明,长得十分水灵。
周行远没有去计较张成刃的欺骗,在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唯一的非亲属亲密关系只有张成刃,加上不过多关注别人的习惯,他与张成刃所有的行为都是合理的。就算他和张成刃发生了什么身体上的接触或关系的微妙转变,周行远也都会统一归类为“朋友”。
张成刃和那位吕瑞泽度过了沉默而尴尬的周末,白天由爸爸带着去逛景点,晚上回了家两个人默契地躺在床上玩手机,仿佛中间有一堵不可跨越的墙。
吕阿姨他们离开时与张成刃交换了微信,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女人给他转了钱,说着漂亮话。大概人更容易和性格相反的对象走到一起吧,张爸爸嘴笨,沉默寡言的,这个女人和张成刃的生母一样,似乎生来就会社交。
吕阿姨说,瑞泽像他爸爸,不爱说话,说吕瑞泽没有不喜欢他的意思,相反,弟弟很喜欢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相处,比较慢热。
张成刃和她一样说着客套话,套来套去,他们的对话就要套成个螺旋塔,筑起来高高的客气。
这样的女人,怎么看得上他爸的?
张成刃诽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