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郑冷流停

2、第 2 章

　　下

　　慕氏王朝一统中原前数年，江湖纷扰，群雄四起，占地为王，华夏枪矛交错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唯金陵秦淮河畔，楼阁错落相连，夜夜笙歌，琼液玉酿，繁华如故，歌舞席间不知今夕何夕。中有一人，虽为男子，然貌极美，遍身红衣，善歌舞，诗词曲赋，无一不通，每出行必携琴而往，抚之其声若银瓶玉碎，始知钟子期高山流水之音不为虚也。居金陵未半载，名闻天下，九州登徒浪荡子，皆倾尽家财欲谋之一见而不可得；豪杰权贵，俱以欲其结识为荣。然男子独居秦淮河隐星楼，未见攀附权贵，月有数日楼中歌舞抚琴乐之，然未尝卖身；闲暇时独步河畔，或泛舟玄武湖间，眉眼清冷，周身寒气，虽美极人不敢近。身世凋零，来处不详，不知父母何人家乡何处，唯谓人曰，本任氏，名箫耳。

　　后数月，有少年携黄金万两自塞外来，居于隐星楼侧，每逢任箫歌舞日，即随仆观之，绝少言语；或任箫出游，亦寻船随之遥望，绝无纷扰，以此三月。三月间，有浪荡子意猥亵任箫者，必当夜当街暴毙之；或有势强者难之迫之，不久必举家亡。众虽默默然，皆知其为少年举——然终不知少年为何人。有人语之任箫，任箫无话，低头冥思，然眼中暖意可见，终不与少年语。是时也，少年英姿勃发，凤目英眉，衣虽非华服，然神采飞扬，素衣亦难掩其光，居秦淮三月，终未尝与任箫语一言，人皆憾之，然每每窃观，少年坐隐星楼之时愈长，龙凤二人，虽无言语，眼波流转，情丝暗动；歌舞毕，人散后，任箫于楼上与少年对视，美目盼之，巧笑倩之，不似寻常得见，少年亦大笑，而后携仆返。

　　而后又一日，任箫泛舟玄武湖，少年随之如往。然在中不似寻常踞船头而立，卧坐篷中，蹙眉若思。及至舟至湖心，唤船夫细语吩咐，船夫遂速移舟至少年船——言曰移，实则两舟相距不远。待舟稍稳，任箫拾衣袂上少年船，径入内篷。少年貌似惊，然无意外之色。寂寂然良久，任箫忽入少年怀，星目微合，少年揽之，手抚箫肩。任箫玉唇开合，声若环佩叮当，【倦已。飘零二十载，得知己一人足矣。君即愿弃天下，箫亦愿随君往。】

　　少年笑，彼时，天色已昏，低头语曰，【任箫何时知我为何人？不惧我掳你走耶？】

　　在中只轻笑，【任箫虽愚，却不钝。观君气度，若非瑜氏重君，更为何人？君随我三月，有心掳我去喧嚣之所，实为易耳，何须待至今日？唯为箫心也。】

　　少年意舒，【懂我者，任箫也。】原来少年非寻常人，乃名门瑜氏之后，讳重君。少英才，年二十即统北疆，名冠天下，人皆赞赏，皆云十年内，中原亦姓瑜耳。后偶遇任箫，心倾之，排众议，欲弃唾手可得天下于不顾，家中兄弟尝劝曰，先得天下，则何患一美人不得？重君笑答，天下易得，而任箫心难得。天下于我，不如任箫甚矣。兄弟见其志坚，阳许之择日而行，暗命兵士监视行踪，重君觉，遂于月黑风高夜，仅携一仆，带金而遁，追至金陵城，留三月至今而得抱美人归。悄声曰，【任箫可愿弃隐星楼，此刻即随吾向天涯去？】

　　任箫起身正色曰，【君为箫弃天下，箫何惜一楼耶？任箫心小，仅容琴一尾，人一个。今琴在此，随君天涯去，定不负君也。】

　　重君微怔，亦起身，目不斜视，眸中惊涛骇浪而后归于平静，揽箫入怀，耳鬓厮磨，耳畔细语，【我心不错。果天下于我，不如任箫甚矣。】遂命小仆荡舟，携箫北去矣。

　　数日间，扁舟北上。任箫或抚琴船头，或与重君笑语，似相识数年。重君不言将归何处，任箫亦不问。后弃舟登岸，任箫立江边良久，风吹衣袂飘忽，重君拾披风与肩，揽之入怀暖之，任箫偏头语，【今生得君，不求他物。唯箫漂泊数年，今日随君，愿君能以一家与之，风雨可避，不离不弃，此生即足矣。】

　　重君亦低头就之，呢喃，【某定不负君所爱。】携箫行月余，入大漠，又行数十日，见一绿洲，中立一石头城。人丁虽不旺盛，然欣欣向荣。重君曰，【此我出生地，几乎与世隔绝。今起即任箫家。我为任箫守城。城在我在，城亡我亡，不离不弃。】任箫动容，星目含泪，似繁星玉钻，入重君怀，含笑抽泣。重君抚之，城中众人叹之，夕阳已醉矣。

　　是时任箫与重君乐居于荒漠孤城中，相得相乐，不理中原事。瑜氏自重君去后，势渐败，慕氏崛起，数年间一统天下，封禅称帝。帝者名刃城，年少时尝于秦淮河见任箫，惊鸿一瞥，久亦不能相忘。后一统天下，遂命人暗询探访，得知任箫于数年前随瑜重君定居荒漠，遂以征讨故，带兵出征，意得任箫返。

　　任箫重君所居之城，人口寡少，安居乐业数年，不曾操练，何以与刃城精兵对？纵重君英武睿智，亦难敌大军，数日间兵临城下，刃城谓城中人，但得任箫即退兵。人告知任箫，任箫急语重君，两人可从城中地道潜逃之，重君不许，执意应战，命小仆守任箫于城内，不得出城。任箫城内仅听得城外呐喊厮杀，心燎若火，求小仆带其上城门观战。再三允诺仅上城门，定不出城，小仆许之。急上城门，见重君遍体鲜血，面目难辨，身中数枪数箭，仍持枪纵马挥之杀敌，刃城所带之军，尸横遍野。任箫立于城门之上，泪如雨下。倏忽重君似力不支，不敌长矛力劈，矛入胸口，重君翻身落马，任箫惊叫，不管小仆拦阻，不及城门开，即去长袍结绳悬于城墙，顺之而下，步履零落，且哭且泣，及至重君身边已不成声。是时，刃城已命鸣金收兵——万余兵士，大半伤亡殆尽。纵马上前，意似凄然惊震。重君见任箫来，笑。任箫哭曰，【何苦死战至此？君若去，箫亦随之！】

　　重君气息已微，【君随我时，曾许君，必以一家与之，不离不弃，城在我在，城亡我亡，今为君守城守家耳。】

　　【傻至此！君不懂箫意耶？君身在处即是吾家，但求与君不离不弃，何苦拘于此城？无人处江湖，但君在，即家也！】任箫清泪泉涌，滴答之下，重君面目竟渐可见。

　　【人烟处，即江湖。他日我先去，无此城，留箫一人，心难宁。】重君话更轻，任箫哭握其手，【何意出此言！君若不在，任箫绝不独活！不离不弃，岂是虚言哉！】

　　重君闻言，忽挣扎，意似坐起，一手牵任箫手至胸前，另一手迅取刀刺胸，血流如注，任箫惊呼，重君急取常佩戒指浸润血中，过数秒扣于箫手，声愈微，然字字含笑，【幼时尝学度命之法于叔伯，现负重伤，已难续命，今度我五十年命与你，尝言不离不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日为任箫守城而去，黄沙夕霞，难与任箫携手共赏，百年之后再见，箫莫怪我！】言毕阖眼而逝，笑意盎然，似无憾。任箫已无力语，唯泪流不止，拥尸入怀，嚎哭之声，天地为怆，墨染青丝，瞬间羽化，面无血色，露目无光，似魂已随允浩入土，几尽昏厥。小仆扶任箫入城，敛重君尸于棺中，黄沙落日之下，刃城与所余数十兵士无以言说，惊诧及至，继而泪流。

　　任箫体稍安，即命仆送重君入土。彼时抚琴于城墙之上，音竟凄绝，刃城兵士有难耐其痛大吼而死者。琴毕，重立于城墙之上，雪发已重回青丝，然面目无光，唯痛矣已。坟墓潦草，石碑立于荒草之中，未书一字。及至日落，任箫即随小仆回矣，刃城等数十人，视如不见。

　　末几日，刃城即率军返。命随行军士不得言此事。然终不忘任箫，命随行画师画任箫肖像一幅随身携带，并记此事于竹简若干之上，安于寝宫。后无时间，刃城孙即位，偶寻得画像竹简，乃知当年往事。叹任箫貌美，欲收入宫中，遂亦以征讨故前去。彼时，孤城已然破败，人烟罕见，尽城唯几人，当年小仆亦已入土已。任箫见军来袭，亦不抵抗，曲终后自尽于城墙下。慕王惊其情而哀之，悔恨不已，乃命人合任箫玉体于瑜重君墓，石碑亲书，【瑜重君任箫天涯沦落不离不弃】。

　　世人皆望同揽江山美人于怀，江山在手，而后思美人耶。奈何瑜氏重君视天下为尘土，心念唯有任箫，于是得美人心，相得相乐，虽死不为憾也。其情若此，慕氏祖孙何德何能得任箫心哉？重君虽死，度命于任箫，任箫代重君看五十年夕阳而随重君去，浩浩此情，唯天地可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