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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   随着啷当一声,铁牢的门被人重重关上。
      关门的人动作并不温柔。
      李庭瑄刚刚站稳,受伤的脊背被狠关上的门震了一下,不由自主半跪下去。
      他抬眼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种小型的单间铁皮房子,是安禄山专门对付重犯的时候用的。
      安禄山性情暴虐,御下极严,不论去到哪个地方,刑室都是他要花重金打造的地方。
      在此之前,李庭瑄也是这种刑室的常客,只不过,他从来都是负责审讯的那个人。被关在里头,这还是头一次。
      作为安禄山的贴身近侍,他向来拥有普通刑罚的豁免权。
      然而这次,他显然是触到安禄山的逆鳞。
      李庭瑄微扬了扬嘴角。
      这种境地,他并不意外。
      安禄山气量极小,睚眦必报。
      一剑之仇,他如何肯践诺,到了睢阳就放他走?
      安禄山在刑罚面前是削尖了心思的,这里的每一架刑具都是他特制的,比大内的牢房有特色得多。
      房子里外都被漆成了雪白的颜色。
      倒不是因为安禄山有多爱干净。
      李庭瑄知道不仅这房子里头是白的,就连外墙和附近的树干,都被刷成了白色。目的无非一个,防止逃跑。
      在漆黑当中,任何身影被映衬在白色之下,都会无所遁形。
      这间铁皮房,房中的每一个物件,李庭瑄都清楚用途。他也曾经是这些东西的熟练操作者。
      天道好轮回……果然么。
      他自嘲般笑了笑。从前就知道,安禄山这些对付人的手段,迟早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只不过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没有了预想中的恐慌。
      萧允鹤……你怎么会认为,我比洛阳还要重要……
      他脊背抵着墙,缓缓的侧躺下去:你……可千万不要来……
      这样浑浑沌沌,也不知过了多久。
      安禄山像是把他忘了。只是单纯命人把他关着,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当然,也没给他送水送饭。
      他大概,想把我饿死吧?李庭瑄这样想。
      这做法比他预想中的仁慈多了。
      允鹤之前给他上的药,仓促间虽不彻底,但却还是很有作用。在这波澜不惊的时间里,他后背的创口迅速愈合,反而令他好过多了。
      这点时间,是不足以把他饿死的。
      李庭瑄单手撑着地板,靠坐起来。既然还活着,他就要给自己找活路。
      安禄山大概是低估了他忍饥挨饿的本事,也低估了他伤口恢复的能力,所以,只是单纯的把他丢在这里,连他身上的匕首都没有卸去。
      李庭瑄摸出怀里的匕首,试了试锋芒。
      这匕首,是迟瑞走的时候塞给他的。
      李庭瑄试着比划了下,眼睛亮起来。这匕首削铁如泥,是难得的利器。
      他开始盘算逃走的计划。先是把这刑室里头所有的镣铐都划出一道足以让他用手崩断的细痕。
      在洛阳的那个晚上,迟瑞给他拿回来不少补药,走的时候都胡乱塞进了他的衣襟里,此刻倒是十分有用。
      他把能够生嚼的药全部嚼碎咽下去。
      然后,他决定等待机会。
      安禄山为防止重犯逃跑,刑室都上了两重厚的铁门,没有钥匙是决计打不开的。
      不过,他若真是打算把他活活饿死,就一定会派人来看看他死了没有。所有,只要他能撑到那天,就一定会有脱身的机会。
      李庭瑄这么盘算着,忽然听到铁门擦咔一声。
      是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的声音。
      随手把匕首藏在个不起眼的角落,他重新侧躺下去,假装昏迷。
      铁门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一线光照了进来,又随着门的关紧被掐断。
      安禄山由一左一右两个侍从搀扶着,身边还跟了七八个人,慢吞吞的走进来。
      李庭瑄耳朵贴紧地面,细数着脚步声。他知道,现在不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人太多了,他没有赢的把握。
      又是吱呀呀的一声,有人挪动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刑室中间。
      然后,椅子发出声闷响,显然被一个沉重的躯体坐了上去。
      “死了吗?”安禄山森然问道。
      嗓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形成回响,愈发显得沉闷。
      李庭瑄睁眼。他知道,以安禄山的性子,这个时候装死是不明智的。他多半会疑心他这么容易就死,然后再叫人拿刀子给他捅上几刀。
      侍卫道:“活的。”
      安禄山点头:“我亲自养起来的狗,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
      侍卫走过去,抓住李庭瑄的衣领,就真的如同拖死狗般把他拖到安禄山面前。
      安禄山微侧了侧脸,似乎是在听声音。
      李庭瑄仰头,发现他的右眼戴了个黑色的皮质眼罩。那一剑,想来是把他的右眼彻底划瞎了。
      心头涌起丝快意,李庭瑄微挑了挑嘴角。
      随后,安禄山扬手:“鞭子。”
      安禄山钟爱鞭子,尤其是拿来对付李庭瑄。
      他时常觉得,对待下属,要像对待猪羊般鞭笞。这也是他给李庭瑄取名叫李猪儿的原因。
      他认为,唯有不停的惩罚,才能让他们学会听话。而使用鞭子的过程,最能让他获得像驯兽一样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侍卫呈上鞭子。
      漆黑的皮质长鞭,上面生着倒刺,打在人身上,能生生扯下一块肉。
      这根鞭子,李庭瑄是熟悉的。他挨过的鞭子并不少,多得已经数不清了。
      安禄山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他暴躁的低吼了声。
      侍卫递鞭子的手哆嗦了下,忙把鞭子塞到他掌心里。
      安禄山一手握住鞭子,手背狠狠给了他一击。
      侍卫发出声惨叫,鼻血流了出来,然后,他哇的一张嘴,吐出两个门牙。
      安禄山扬起鞭子,啪的一声重重敲击在地上。
      地砖顿时碎裂开了。
      李庭瑄绷直了身子,发现鞭子并没有打在自己身上。
      他在向我示威。
      李庭瑄这样想。
      安禄山又挥动鞭子。
      鞭子再次打在了地上,偏得离李庭瑄更远了些。
      李庭瑄疑惑起来。
      安禄山不是有耐性的人,他折磨一个人,向来是真刀真枪的实干,不喜欢吓唬人的把戏。
      一个大胆的想法跳出来,李庭瑄忽然意识到:安禄山应该是全瞎了。
      他记得很清楚,在黛子山之时,他与允鹤联手,刺伤了饕餮的左目。洛阳城内,他又一剑伤了他的右目。
      “他在右边。”不知是谁小声提了句。
      安禄山低吼起来,鞭子没头没脑的朝着声音方向一顿乱挥:“你当本王是瞎子吗!!”
      他显然是怒急,探手出去抓了好几回,抓住李庭瑄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然后狠狠一脚踹在他腰腹上。
      李庭瑄没有吭声,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他默然擦了擦嘴角,鞭子像雨点般落下来。
      他没有躲。
      他不会傻到以为安禄山看不见,就能躲起来。这样只会激怒他,换来更大的惩罚。
      一顿鞭子下来,李庭瑄身上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
      但是,他咬牙硬撑了下来。他向来是极能忍耐的。这得益于眼前这个肥胖得像猪一样的人,这种耐力,是他生生练出来的。
      安禄山喘着粗气,扔了鞭子,忽踉跄走过去,抓起李庭瑄的衣襟:“你叫啊!你为什么不叫!”
      安禄山从前用鞭子,是从来不允许他叫的。但凡耐不住疼叫出声来,他就要加刑。
      李庭瑄明白,他眼睛瞎了,所以他只能通过听声音,来判定对方是不是很痛苦。
      这种情况,如果是在从前,他一定会顺着他。
      安禄山又腾出胖手,正正反反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
      李庭瑄的脸颊高肿起来,耳内充血让他一度听不到声音,然而,他却无声笑起来。
      一丝复仇的快感翻涌而起,他咽下口腔里的血,安静的看着安禄山,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十分可笑。
      安禄山松开手,侧了侧耳朵,依旧没有如愿听到惨叫声。在他印象中,李庭瑄是没有筋骨,轻易就会讨好他,向他求饶的人。他身上,是没有几根硬骨头的,怎么可能撑到现在还不主动哭着抱大腿?
      “他晕过去了吗?”
      “弄醒他,弄醒他——!!”他竭力嘶吼。
      这会,底下的侍卫倒是学精了,没有人敢说实话。一盆冷水浇在了李庭瑄身上。
      安禄山张着双臂,身子微弓着前倾:“他是不是醒了?”
      “打他!给他用刑!我要听到他叫!我要听到他向我求饶!!”
      他一边吼一边咳嗽。
      李庭瑄默然看着他,轻抿了抿嘴:这一次,不会让你如愿了。
      几双手把他推到了木刑架上,手脚都被固定起来了。
      鞭子,棍棒,这些都算是轻的。
      十个手指被逐一用竹签子钉起来,指甲盖一个一个,被人用铁钳拔下来,再泡进盐水里。
      李庭瑄强忍着剧痛,骨髓和鲜血沸腾激荡的声音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种时候,是刑讯问话最好的时机。因为,他从前便是这么干的。
      当真是报应,他在心里苦笑一声。
      在极度痛苦的情形之下,他居然晃神了。
      安禄山等了很久,他只听到手下的怒叱,却始终没有等到李庭瑄的声音。
      他一遍一遍确认,对方是不是已经被打死,并且嘱咐不要弄死他。
      最后,他彻底没了耐性。
      “你们继续,别把他弄死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李庭瑄脸上全是血渍,满头黑发凌乱的披散,遮住身上斑驳的伤痕,躺倒在地上。
      满地的血流和污水,他身体发着颤。
      他已经记不住有多少次醒了又晕过去。
      那些经历就像一场噩梦,而他却永远沦陷在噩梦里,不会再醒来。
      又静静躺了许久,他感觉身上重新有了力气,慢慢摸索着爬去自己藏有匕首的角落。
      “不算什么……”他轻轻给自己打气。
      铁门吱呀的一声,开出条缝隙。
      李庭瑄马上警觉,停止动作。
      进门的人脚步很轻,垂眸看着他,忽然开口:“放心,我不是来看你有多狼狈的。”他扬手,将一件长衣披到他身上。
      李庭瑄略略抬眼,依稀辨认出来人是安禄山的长子:“你……来做什么?”
      “你想报仇吗?”安庆绪漠然道。
      李庭瑄微动了动,本已死灰的眸子慢慢染上丝色彩。他记得,安禄山的两个儿子,都是曾经想要弑父的。
      “你想要我杀他?”
      安庆绪淡道:“我先前跟你说过。你没有答应。这回,李大人总该答应我了吧?”他一点都不嫌这刑室腌臜,蹲身下去,“你应该很清楚,以我父亲的脾气,你这次是没有活路的。”
      李庭瑄咬紧牙关,他心里很清楚,要去杀安禄山,刺杀成功与否,他都是没有活路的。
      安庆绪纵然心里再想要安禄山死,也不会公然放任一个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
      “他……已经谋反了,你为何还要他死?”
      安庆绪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喜欢这个问题:“你不像是那么多话的人。”略扬了扬眉,他仍是回答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行事向来偏激,被你刺瞎了眼睛之后,脾气更加暴躁。今日殿前居然还想要杀我。而且,我愈发觉得他身上有异变,不似个活人。如今败局已定,倒不如我去杀了他,向唐军投诚,还可换个爵位,保住性命。你我都是同下他手底下被压迫的人,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我的心思。”
      李庭瑄沉默,想起先前所受的刑罚,点了点头:“我要怎么动手?”
      “明晚子时,我会悄悄把这里的门打开。然后支开这附近的人。从这里出门右起第三棵树下,我偷藏了一把匕首,到时候你去取。我会提前换走他寝宫的侍卫,你可以直接进去。”
      李庭瑄不语,只是默然记下他所说的时间与细节,暗道:匕首,我也有。
      安庆绪说完,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李大人,我提前预祝你,马到成功!”
      李庭瑄哑着嗓子,双目映出满地血渍:“我会杀他的。”
      他是要报仇的,哪怕是死。
      安庆绪拍了拍身侧的食盒:“好好休息,吃点东西。”

      寝宫里的人果然被换了,一路上都被安庆绪打点过,李庭瑄要潜进去并不难。
      安禄山仰躺在厚厚的床褥上,鼾声打得震天响。
      这暴虐的人,睡觉的时候也比别人要闹腾许多。
      李庭瑄握紧了手中匕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往事种种涌上心头,他胸腔怒焰难平,猛地揭开床帘。
      冷冽的寒光映出他眉眼的煞气。
      李庭瑄手中匕首高举过头顶,重重扎在他肥胖的肚子上,直接扎透了。
      一下两下,血流满了床褥。
      安禄山纵声大叫,叫得有如杀猪:“护驾——有家贼!!”
      李庭瑄一刀割断了他的喉管。
      安禄山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瞪大眼睛,手脚抽搐,一时仍未气绝。
      李庭瑄满头满脸都是对方身上的血,匕首无情刺落。他低低的嘶吼着,仿佛要把长久以来的愤恨全部发泄出来。
      安禄山的气息弱了,终于,他胖脑袋一歪,不再动弹。
      李庭瑄重重的喘息着,伸臂抹了把脸上的血。
      突地,安禄山鼓胀的肚子炸开,一股黑气喷涌出来,穿透屋顶,射向苍穹。
      “我不甘心——我要诅咒!!”低沉的声音在天际形成回响。
      黑气在空中化出饕餮外形,又迅速变为骷髅:“以我之名,诅咒这大唐江山永世不得安宁——”
      骷髅消逝。
      远在千里之外的成都府内,卷着张草席如难民般哆嗦在街头的迟瑞猛地睁眼,黑气窜入眉心,他仰头发出一声嘶吼。
      腰间的九灵圣珠射出刺眼白光,又迅速被打退。
      他全身化出龙形,九天腾云。

      窗外,人声、脚步声纷杂而来:“有刺客,抓刺客——”
      李庭瑄双目被这黑气冲撞,仰面摔倒。
      他单手捂着眼睛,痛楚直入脑髓。
      “啊……”他低吼一声,踉跄爬起来,眼前黑一阵花一阵。
      安庆绪率先冲出来,故作惊疑:“刺客在哪?”
      “好像在陛下寝宫。”
      李庭瑄撞撞跌跌冲到窗前,一个翻身纵跃,握紧匕首开始跑。
      双目剧痛难忍,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朦胧。他凭着最后一丝模糊的影像,居然成功翻出墙头,冲出行宫。
      身后灯笼火把汇成一条火龙,绵延不断朝他追来。
      不时传来人声:“燕王陛下驾崩了——”
      “抓刺客!!”
      李庭瑄卖力的跑,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他抬手使劲擦了擦:我终于报仇了!
      眼底忽然一阵猛烈的刺痛,直如被刀剜过,整个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李庭瑄脚步一顿,他知道,这双眼睛已经瞎了。
      凭着感觉,他一路摸索,绝不停步。
      安禄山不是什么好人,安庆绪子承父业,又能好到哪里去?
      忽然,脚下泥土一阵松动,紧接着天旋地转。
      李庭瑄目中不能视物,没有留意到手上的匕首已经发亮。整个人横着滚下一段土坡。手上、肩头上被无数碎石灌木划破,他胡乱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终究是失败了。身下忽然凌空,他不由自主从高空坠落。
      耳畔风声呼呼。
      李庭瑄心绪却是难得的平静,摔死,也比落在那些人手上,被乱刀砍死的好。
      下坠速度加急,他一阵眩晕,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脑门上冲,一口气没喘过来,就此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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