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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意大利面 ...


  •   第二天早上是约阿希姆副官开车送我过去的的,办公大楼建筑头顶上挂着一条巨大的卐字旗。内部走廊里回荡着打字机的嘈杂声和低语,约阿希姆领着我,穿过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和盘查,直接抵达三楼的“行政与党事务部门”。

      部门负责人叫奥托·格吕内瓦尔德,一个矮胖且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此刻他早已等在门口。见到约阿希姆的瞬间,奥托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

      “约阿希姆副官,早安!请您务必放心,王小姐在这里……”他滔滔不绝的保证话还没说完,约阿希姆径直打断了他。

      “人交给你了。上校的意思,你明白。”约阿希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没多看奥拓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离开。

      奥拓脸上的笑容僵住,他上下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两人就这么沉默在空气中许久,最后,终于还是他先开口。

      “跟我来,王小姐。”他冲我示意,转身走在前面,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奥拓把我领进一间大办公室里,几十张办公桌挤在一起,每个人都埋首于文件堆里,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没完没了。

      我的工位在靠窗的角落,光线尚可,但桌子上那台打字机……

      “键盘?”

      我伸手摸了摸,打字机的金属外壳上有多处磕碰的痕迹,键帽上的字母磨损得几乎看不清。我试着按了几下,按键滞涩,还发出沉闷的“咔嗒”声,我抬眼向四周望去,邻近几张桌子上的机器使用起来根本不是这种奇怪的声音,她们的敲击声更清脆利落些。

      奥拓把我扔在这里,转身就钻回了他的玻璃隔间。我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枯坐了将近一小时,偶尔抬头看看窗外被电线分割的天空,感觉好难熬,就算是上班,这种干坐着的感觉也很让人不安。

      “坐在那里等着领薪水吗?”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过头,她是部门主管弗劳,一个身材干瘦、戴着厚厚眼镜的女人,她扫过我空荡荡的桌面和那台老旧打字机,眉头似乎拧得更紧了些。

      “既然没分配具体任务,就去档案库找点事做吧!地下二层,旧档案区,把那些积压的箱子整理出来,按年份和部门初步分类!别磨蹭了!”她语气强硬。

      我连忙站了起来,低低应了声“是”。接着,我跟着指示牌走向地下室。越往下走,空气越发阴冷潮湿,混合着浓重的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昏暗的灯光下,无数个落满灰尘的纸板箱堆积如山。

      “哦……姑娘,帮忙分分类吧。”旁边一个女孩看了我一眼,指着地上的箱子。

      我点了点头,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搬箱子,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

      我打开一个标注着“1934-1936 文化事务联络”的箱子,里面是各种泛黄的文件、通知和简报。大部分都是官腔和过时的信息,内容大差不差。

      直到,我拿起一份1935年的内部文化交流活动简报。这份简报的彩色封面已经褪色,但还能辨认出是一场颇为前卫的画展开幕式合影。我看着这张照片,人们衣着光鲜,笑容得体。我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孔,突然定格在几个人身上——一位当时以大胆用色和抽象风格闻名的画家,一位经常在报章上为现代艺术发声的评论家。

      似乎王逐云曾在学校沙龙听人热烈讨论过他们。但后来……风声紧了,他们的名字渐渐从公众视野消失,被打上“堕落”的标签,其中一位据说还有犹太血统。

      在这张照片里,他们正与几位如今看来位高权重的政府官员并肩而立,言谈甚欢。

      我犹豫了一下,将它单独抽出,归到了旁边一个我临时用铅笔标着“历史参考/特殊时期文化记录”的文件夹里。

      分类这些东西似乎真的让时间过得更快了些。地下档案室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叫海薇的女孩。她看起来顶多二十来岁,一头浅棕色卷发随意扎着,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烦躁和无聊。她大概是这里最年轻的雇员之一,被分配到这与灰尘和故纸堆为伍,显然让她非常不满。

      一开始,她只是干坐在那,用挑剔和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不怎么说话。但枯燥的工作和沉闷的环境显然让她憋坏了。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发言了。

      “咳咳,老天,怎么全是灰!”她用力拍打着从一个箱子里拿出的文件,咕喃道:“真不明白为什么把我分到这里,我可是通过了速记和打字考试的!结果呢?整天跟这些发霉的玩意儿打交道!”

      她一会抱怨,一会干活,一会坐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看着我,那里堆着几个空的档案箱,她把它当成了临时的“休息区”。

      “是维斯特法尔太太安排你来干这个活的吗?你是不是不会用打字机?你来了,她没跟你说要把我调回去吗?”

      我只是摇头:“她什么都没提,也没提要让你回去。”

      海薇“啊”了一声,踢了一脚空箱子,然后又凑过来问:“喂,王,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含糊地应道:“……以前在学校。”

      “学校?大学生?”她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现在那些学校不都停课了吗?在这里真是屈才了哎。”她叹了口气,又回到了她的“休息区”,但没过几分钟,新一轮关于某个同事八卦或者食堂饭菜难吃的吐槽又会开始。

      到了中午,离正式午休还有一刻钟,海薇就利索地把手里的文件一扔,拍了拍身上的灰。

      “吃饭时间已到,王,吃饭去!再晚点好菜都没了,虽然也没什么好菜。”

      我愣了一下,看了一下表,这会还没正午呢。

      她不耐烦地催了两声:“快点啊!这里又没监工,早走一会儿很正常的。”

      “来哩。”

      我被她半拉半拽地离开了档案室。果然,当我们到达员工餐厅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或坐着吃饭了。海薇迅速把我往打饭的队伍里一推:“你自己打饭吧,找地方坐,我去那边找我朋友!”说完,她就像只灵活的鸟儿,飞快地挤到了另一条队伍,很快和她几个同样年轻的女孩汇合,然后坐在了餐厅中央一个热闹的区域。

      我默默打好饭——依旧是那块看起来就硬邦邦的肉排,土豆泥和酸菜。让我端着盘子,绕过人群,找到了一个靠近承重柱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柱子能挡住大部分投来的视线。

      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我干脆侧了侧身,让自己的脸几乎对着冰冷的墙壁,制造一个无形的屏障。

      然而,这种刻意营造的氛围并没维持多久。几个穿着办公室套裙的女人端着盘子,状似无意地坐到了我旁边的桌子上,我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们坐下后并不安静,眼神时不时瞟向我这边,互相用胳膊肘轻轻碰触,低语和窃笑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

      终于,其中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朝我这边探了探身,脸上挂着笑容道:“嘿,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见我回应,那几个女人挪动椅子,离我更近了些。然后气氛有些诡异的安静,紧接着另一个女人赶紧接话,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说起来……我哥哥两年前随经济代表团去过日本,在东京待过一阵子。他说那里的城市很现代化,秩序也好,特别是京都,古老的建筑保护得很漂亮!”她说着,看向我,其他几人也附和着点头,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是啊是啊,听说他们的艺伎文化非常独特,充满了异国情调。”

      她们围绕着“日本”这个话题前后聊了好几句,然后最初开口的那个卷发女人直接问我:“你说呢?是不是像我们说的那样?”

      我摇了摇头,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脱口而出,带着理所当然的惊讶,“你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吗?”

      我看着她们纠正道:“我是中国人,是在中国长大的。”

      说完,我低头又吃了一口肉排,旁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没了。

      “噢。那也是不错的啊,也很美。”卷发女人像是忽然看到了远处的熟人,立刻端起盘子,干巴巴地说:“哦……看,安娜在叫我,你们慢用。”说完几乎是立刻起身离开。

      其他几人左右看了半天,也随着她而去。

      最后一个离开那位小姐她似乎还没完全搞清状况,看了一眼纷纷离开的同伴,好奇地追问了一句:“那,那你怎么能来这里工作的?难道,是谁安排你……”

      她的话没问完,就被已经走出几步的同伴厉声喝止:“克劳拉!快过来!”那小姐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被迅速拉走了。

      我看着她们仓惶离开的背影,有点无语。这会盘子里的食物已经彻底冷掉,表面浮着一层凝结的油脂,我犹豫了一下,随后迅速起身,将剩下的午餐倒进回收桶,径直回到了相对安静的档案室。

      没想到我刚回来没多久,海薇也只比我晚一步就回来了。她速度很快,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腮帮子微微鼓着,像是刚跟人吵过架。她一言不发,重重地坐在她那个“专属”的破箱子上。

      我看着她,然后冲她微微笑了笑。

      海薇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跟傻子一样。”

      恩……她显然没心情接受我的善意。自个坐在那里生闷气,我自然也没继续惹她生气,拿起旁边一份刚搬下来的档案,翻看了几页。
      档案室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得见外面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海薇偶尔不耐烦的叹气声。
      休息了一阵,她忽然开口,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我刚才看见那群雷达围着你说话,怎么又都跑了?她们跟你说什么了?”
      “雷达?”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没什么,她们讲话奇奇怪怪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然后她们就走了。”
      “哼,”海薇嗤笑一声:“整天打听这个打听那个,谁家有点什么事她们都知道。你最好离她们远点,除非你想让你的祖宗八代都被她们挖出来当谈资。”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不会给她们机会的。”
      海薇沉默了一下,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以后中午吃饭,我跟你一块儿,行不行?”
      我有点意外:“你不是跟你朋友们一起吗?”
      海薇避开我的目光,语气有些生硬:“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啊。”看她那别扭的样子,我想可能她刚才在朋友那里受了气,小女孩之间嘛……小打小闹很正常。
      她似乎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那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重新开始磨磨蹭蹭地整理文件,嘴里又开始低声抱怨起工作的无聊,只是这次,抱怨的对象里似乎少了我的存在。
      临近下班时,弗劳下来进行例行检查。她戴着雪白的手套,手指在我初步分类好的文件夹上缓缓滑过,像检察官在审视证据。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她抽出了那份1935年的简报。她扶了扶厚厚的眼镜,凑近仔细看着那张合影,尤其是那几个“不受欢迎”的面孔。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海薇看了我一眼,我表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逐云小姐,”她用手指重重地点着照片上那几位艺术家和评论家,“我能否请问,你将这份……历史垃圾,归类为历史参考,是出于何种考量?”
      “这些人的影像,玷污了帝国的纯洁形象,本应该归类报废,你的这种判断力,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和担忧。”
      “弗劳太太……”
      我想解释,保留原始资料并不意味着认同。但看到她那双审视的眼睛,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包括你。”她指着我和海薇,“上来。”
      随后,弗劳维斯特法尔召集了部门所有女职员。在小小的休息室里,她站在中间,手里拿着那份简报,像举着一面证明队伍不纯的旗帜。
      “女士们,”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我们必须时刻牢记,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工作岗位,也是守护帝国意识形态纯洁性的前沿阵地。任何疏忽,任何对不纯事物的容忍,都是对元首和伟大事业的背叛。”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在场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今天,在我们部门,发生了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这提醒我们,警惕性一刻也不能放松。尤其是,”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我,“对于一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事,她们可能对我们德意志民族严格的纯洁性要求,缺乏足够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引导、去严格监督,确保我们经手的每一份文件,都像阿尔卑斯山的积雪一样纯洁无瑕!”
      我感到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了我身上,此刻,我成了那个需要被“净化”的污点。
      ……
      “逐云小姐,你待会就留下重新把近期归档多多所有文件再检查一遍吧,也顺便找找还有没有这种分类错误的情况……一定,要彻底清除任何可能存在的“意识形态不洁”内容。”
      我的脑子嗡嗡的,这是小型会议解散后,弗劳单独对我安排的要求。
      下班铃响起的时候,我在地下室里听见楼上传来的脚步交谈声,收拾东西的窸窣声。
      海薇磨蹭到最后,等其他人都走光了,才凑过来,脸上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晦气。
      “王,”她塞给我一个搪瓷杯,里面是味道寡淡的速溶咖啡,“加油吧。那个老巫婆……你慢慢弄,顺便也帮我看看我之前分的那些有没有问题呗?”她声音压低,带着恳求,“我可不想明天也被她逮住训话。”
      我接过杯子,点了点头:“好吧。”
      说完,她如释重负,飞快地说了声“明天见”,便拎起自己的小包溜走了。
      偌大的档案室,很快只剩下我和头顶那排惨白的日光灯作伴。
      我坐回文件堆里,在灰尘和故纸堆中继续工作。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彻底变为墨黑,柏林城的灯火在远处零星亮起。
      就在我几乎要被倦意和重复劳动淹没时,指尖触碰到一份与其他泛黄文件质感稍有不同的纸张。我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是一份内部情况简报的附件,关于近期抓获的“破坏分子及同谋处置情况汇总”。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睡意瞬间驱散。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单和编号,终于,在中间偏后的位置,我看到了那个名字:Liao Zhansheng。
      后面紧跟着一长串编号和一行小字:拘押于莫阿比特监狱,南区,第7隔离牢房,待特别审查。
      莫阿比特监狱,南区,第7隔离牢房。
      我默念了几次,接着将这份文件混入其他需要“二次审核”的卷宗里。
      ………
      直到墙上的挂钟指针逼近夜里十一点,我才勉强将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重新过了一遍,眼睛干涩发痛,脖子僵硬。我关掉档案室昏黄的灯,锁上门,整栋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发出回响。
      走出大楼,深夜的寒气十分湿冷。我胃里空得发慌,这才想起我好像根本没吃晚饭!
      我拐进一条小巷,找到了一家还亮着昏暗灯光的小酒馆。推开沉重的木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里只有老板在擦拭酒杯,看到我进来,他抬起眼皮,没什么热情地说:“小姐,快打烊了,只剩烤土豆和两根香肠了,要吗?”
      “要,帮我打包。”我立刻说。
      老板慢吞吞地转身,从保温柜里拿出食物,用油纸简单地包好,递给我。我付了钱,接过那包还带着些许余温的食物,塞进了大衣口袋。
      出了店门以后,我钻进了另一条更狭窄的巷道,打算抄近路回去。然而,刚走到一半,前方巷口突然传来尖锐刺耳的哨声,紧接着是引擎的轰鸣和沉重的皮靴奔跑声,好几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猛地从巷口和两侧建筑的窗户后射出,瞬间将整条巷道照得如同白昼。
      光柱晃动间,我能看到至少二三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封锁了巷口,他们穿着厚重的军大衣,戴着钢盔,手持枪刀。
      “哦不!你们要干什么!”
      “天呐……我什么都没做……!”
      几个晚归的行人,包括我在内,都被堵在了巷子里。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后也被堵死了。一道强光精准地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
      “站住!不许动!”
      一个粗暴的声音吼道。两个士兵快步冲过来,冰冷的枪口几乎要戳到我的身上。
      “这个时间点,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你是什么人!”其中一个士兵厉声命令,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
      “我是刚下班的工作人员。”说着,我手忙脚乱地想掏点东西来证明,但只摸到了口袋里那包的食物和钥匙。
      “工作证!”
      “我……我今天刚入职,还没有办……”很巧妙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工作证?深夜游荡,形迹可疑!带走!”他根本不容我多说,粗暴地一把将我拽过去,推搡着我和另外几个被抓到的人,强迫我们面朝冰冷的墙壁站成一排。
      我口袋里那包烤土豆和香肠,被另一个士兵毫不客气地搜走,他掂量了一下,随手就扔进了旁边的垃圾堆。
      我的晚饭……此刻我无比绝望。
      “你们真的抓错了,我真的是工作………”
      “闭嘴!都老实点!谁再敢多说一个字,就当间谍就地枪决!”带队的小头目恶狠狠地咆哮,他冰冷的目光在我们这一排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在那几个瑟瑟发抖,胸前别着黄色星星的犹太人身上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接着,我听着身后士兵们拉枪栓的“咔嚓”声,整齐划一。
      我害怕的闭上眼睛,就在我意识几乎要涣散的边缘,我听见了一个此刻如同天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犯了什么罪?”
      我睁开眼睛,只见赫德里希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双排扣军装,正收回指向我的手指,目光落在那小头目身上。
      小头目立刻挺直身体,汇报道:“报告上校!抓到一个深夜游荡没有身份证明的东方女性,行为十分可疑!”
      赫德里希甚至没有听完,就直接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将我从人堆里拎了出来。
      “继续执行命令。”他对着那小头目和那些举枪的士兵丢下一句,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快步走向旁边一条的岔路。
      就在我们拐进岔路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整齐而沉闷的枪响——
      “砰!!”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赫德里希拉拽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我没有回头,只是有点麻木了……在这个地方,死亡是如此稀松平常,平常到……让人连恐惧都变得迟钝。
      他拉着我沉默地走了一小段,直到完全远离了刚才那个地方,我们才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停下。我抬头看他,昏暗的路灯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我皱着眉头,他这么一问,我此刻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加班!我到现在连饭都没吃,结果因为没有工作证,差点就要被当成间谍枪毙了!”
      我已经被枪口指着无数次了,这简直毫无人格尊严。
      赫德里希似乎被噎了一下。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冰蓝色的眼眸在路灯下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明天会有人给你办好工作证。但是,第一天上班,怎么会加班到这么晚?”
      “我不知道!”我没好气道:“我只知道我买的吃的被你的士兵抢走了,我现在要回去重新买。”说着我就要挣脱他往回走。
      “这个时间,所有店铺都关门了。”他手臂微微用力,我根本走不了。
      “那我不是没饭吃了……”我有点崩溃,我根本没有囤吃的,难道今晚要饿肚子吗?
      他看了我一眼,直接拉开了停在不远处阴影里的一辆黑色轿车的车门,示意我上去。
      “你想吃什么?”他坐进车里,问道。
      我愣愣地跟着坐进去,:“面条……中餐的那种面条,这里有吗?”
      他对前座的副官简短地吩咐道:“开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已经无声地启动,平稳而迅速地驶入了夜幕。
      我靠在车窗上,肚子已经饿麻了,其实不是中餐都可以,只要能填饱肚子,啃生土豆都行,我现在一点都不挑了。
      ………
      车子最终驶入一处位于蒂尔加滕区附近的幽静宅邸。
      高耸的黑色铁艺大门缓缓打开,门前站着持枪的卫兵,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车辆。院内远比之前的官邸开阔,车道两旁是经过精心打理的园林。主楼是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普鲁士风格建筑,外墙是厚重的石材,窗户高大,冷峻威严。
      车子停在门廊前,立刻有仆人上前打开车门。赫德里希率先下车,我跟着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厅内空间高旷,墙上挂着巨大的军事地图和一幅抽象色彩沉郁的油画。
      汉娜,以及另外两三名穿着黑色制服,表情恭谨的仆人,正垂手肃立在大厅一侧等候,
      看到我,汉娜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姿态。
      赫德里希脱下大衣递给仆人,对汉娜吩咐道:“给她弄点吃的,面条。”
      我连忙补充道:“……意大利面就行。”
      赫德里希没再说什么,这时,门外又传来了汽车声。很快,三四名穿着不同制式军装的军官大步走了进来。有人目光扫过我,最后向赫德里希微微颔首。
      “你就在餐厅等着,我还有点事情要忙。”
      见我点头,他便率先向一侧的走廊走去。那几名军官紧随其后,接着书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我转过身,循着厨房的方向走去。汉娜正在里面忙碌,灶台烧上了水。我走到她身边,鼓起勇气,低声说:“汉娜,对不起。上次我不该打晕你。”
      汉娜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平静地说:“没关系,王小姐。”
      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愧疚,我问她:“那……后来呢?那天晚上,那些人袭击之后你……”
      “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汉娜语气依旧平淡:“缝了几针,不算严重,就提前出院了。”
      我“哦”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抱歉,我真是太多此一举。既伤害了你,也………”
      汉娜这时却停下了切配菜的动作,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您和上校已经和好了吗?”
      我心里满是疑惑:“和好?我们……之前有什么需要和好的吗?”
      汉娜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几乎是喃喃自语:“没有吗?可是您和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了。”
      我一愣,连汉娜都能感觉出来吗,我那时候刻意扮演的顺从和讨好,演技有如此拙劣吗?
      “哪里不一样了?”我忍不住追问
      汉娜沉默地搅拌着锅里开始翻滚的面条,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侧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很奇怪,我说不上来,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很……温顺。”她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
      “那这次呢?”
      “这次……”汉娜顿了顿,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我感觉我没变呢,和好……也说不上。”
      她顿了顿,:“上校那次回来,发现官邸被袭击,您不见了……他下令全城搜查,动静很大。后来……后来知道您其实是想逃走,他非常生气。”
      “我不想谈这件事情了。”我打断她,语气刻意变得轻快了些,指着灶台上的调料瓶问:“这个面待会儿可以淋点番茄汁吗?或者能不能做成汤面?我有点想喝点热汤。”
      我的中国胃,已经很久没有得到满足了。
      汉娜从善如流地答道:“有准备好的肉酱,可以做成番茄肉酱面。如果想喝汤,我也可以再做一份清汤。”
      “不用那么麻烦,肉酱面就很好,谢谢。”
      很快,面条煮好了,汉娜利落地将它盛入瓷盘中,浇上深红色的浓郁肉酱,香气扑鼻。
      她将盘子放在托盘上,又放好刀叉,我径直接过来:“我来吧,我来。”
      …………

      吃完面后,我趴在木质桌面上,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汉娜后来端来的那杯温牛奶似乎有安神的作用,我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一阵轻微的颈酸中醒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挂钟秒针走动的微弱滴答声。我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窗外是墨色深夜。
      几点钟了?
      直接回宿舍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宵禁那码事给压下去了,现在这个时候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自己到处乱跑了。
      我的视线看向书房门口,赫德里希……他还在忙吗?
      我不敢去打扰他,此刻去问他能否安排车送我回去,非常冒失。
      睡意被驱散,但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我站起身,想找个地方清醒一下。摸索着走出厨房,找到了通往客厅阳台的玻璃门。轻轻推开,深夜凛冽而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我走到栏杆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的憋闷和恐惧一并呼出。柏林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城市边缘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破天际。
      就在我眺望这片城市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相连的阳台上,竟然伫立着另一个身影。
      赫德里希。
      他侧对着我这边,身姿依旧挺拔,但微微倚靠在栏杆上,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他手中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在室内透出的微弱光线下微微晃动,是白兰地。
      他似乎察觉到动静,侧过头来。
      “醒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像偷窥被逮个正着:“你……忙完了?”
      “恩,其他人已经走了。”他简单地回答,转回头,继续看着远处的黑暗,喝了一口酒。
      我看着他的背影,阳台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样喊话似乎也不太合适。犹豫了一下,我转身走回客厅,朝着他书房的方向走去。
      站在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前,我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来。”他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推开门。书房比我想象的更大,也更……有人气。与其说是办公室,更像一个私人图书馆兼休息室。两面墙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房间中央是宽大的书桌,上面文件堆放整齐,旁边还有一个舒适的阅读角,配有皮质的扶手椅和落地灯。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皮革、淡淡的雪茄,以及他杯中白兰地的醇香。
      我的视线本能地寻找通往隔壁阳台的门,却在掠过书桌旁的一个小圆桌时,猛地定住了。
      那里摆放着一副国际象棋。
      这是一盘尚未结束的残局。黑白双方纠缠在一起,形势错综复杂,白棋似乎占据主动,攻势凌厉,但黑棋的防御阵型异常坚韧。
      我下意识地走近了几步,我所惊讶的不仅仅是这盘棋本身的精巧,更是赫德里希会下棋这件事。在我的潜意识里,他这种外国军人似乎应该只对地图、枪炮和命令感兴趣。
      “你会下棋?”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回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那边的阳台走了进来,正站在书房门口,手里依旧端着那杯酒,目光落在我和棋盘之间。
      “……嗯。”我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讶异,将注意力转回棋盘,我忍不住指着棋盘上黑棋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钉子”,赞叹道:“好巧妙。”
      看似被围攻,实则牵制了白方大量的子力,为侧翼的反击创造了空间。设计这步棋的人,感觉耐心和计算力都很惊人。
      赫德里希走近了几步,目光随着我的手指在棋盘上移动。
      “看来你不只是了解一些。”他放下酒杯,在棋盘旁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既然看懂了,来把它下完吧。”
      我愣了一下,但鬼使神差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该黑棋了。”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到棋局中。困意全无,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我执黑,形势被动,须极其谨慎。
      赫德里希的棋风如我预料,甚至更为凌厉。
      他的进攻,每一步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和强大的压力,善于弃子换取攻势和空间,毫不留情。
      我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反攻念头,专注于巩固防御,利用规则和子力配合,一点点化解他的攻势。
      下棋的过程中,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萦绕着我。好像……好像王逐云以前没有下过棋局。
      这对象棋规则的熟悉和运用……这分明是我,王纭。
      棋局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赫德里希的白棋依旧占据优势,兵临城下。但我抓住他一个不算失误但略显急躁的进逼,用车象配合,完成了一次底线偷袭——
      “将军。”我放下棋子,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紧张而有些干涩。
      棋盘上,他的王被我牢牢锁死,无路可逃。
      我赢了。
      短暂的寂静。赫德里希看着棋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愣着看了许久的棋盘,越看越奇怪。
      “是不是……你让我了?”
      他拿起旁边的白兰地酒杯,喝了一口,才淡淡地说:“看你大汗淋漓,感觉很辛苦。”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额际和后背确实沁出了一层薄汗,心跳也因为刚才的高度专注和此刻的情绪波动而急促。
      这会,一股莫名的火气窜了上来:“你这样让我,”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恼意,“不等于让我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吗?我这些汗都白流了!”
      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孩子气,却是我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在这场棋局里,我短暂地忘记了所有,全身心地投入,但……都没有用,我依然在被他掌控。
      赫德里希近乎歉意的缓和道:“是我的不对,下次有机会,重新下一局。”
      我准备好的后续抱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这是在道歉?
      我无语的站起身,目光落到旁边小几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上,我不想今晚失眠:“我可以喝吗?”
      赫德里希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点了点头。
      我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学着印象中的样子,轻轻晃了晃,然后抿了一口。辛辣醇厚,带着橡木和果干的香气,一股热流从喉咙直窜而下,瞬间温暖了四肢百骸。也许喝了这个,今晚能睡得沉一点,可能不用再被噩梦惊醒。
      “福建……是不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闻言,我差点被口中的酒呛到。
      ……他怎么还记得我之前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我强行咽下酒液:“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之前无意中……看到了关于中国这个地区的描述。”轻描淡写,听不出真假。
      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脑子里忽然闪过《乡愁》,无比怀念。
      “嗯,很美。那里有海,不过不是波罗的海的那种灰色啊。是,是温暖的,带着点咸腥气的蓝绿色。”
      思绪飘远:“夏天的时候,湿热的海风吹过来,带着榕树和白玉兰的味道……老城区的巷子很窄,两边是斑驳的骑楼,阳光只能从缝隙里漏下来一点……”
      我描述着记忆里属于自己的故乡,那些鲜活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而赫德里希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细节。直到我说完,他才开口:“你想回去吗?”
      我当然想!我想回到那个有外卖、有网络、有父母唠叨、可以穿着拖鞋下楼扔垃圾的时代,回到那个和平而琐碎的日常里去。
      可是,我能回去吗?就算能回到那个地理坐标,1939年的福建,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里,也没有我的家。
      心中百转千回,我说出了心中奢望:“我想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下,接着又说:“如果没有战争,你现在,应该还在完成学业吧?”
      “是。”这一次,我回答得很快,带着一丝向往,“我会在画画,在上课,毕业了就回家。”
      这是王逐云的人生轨迹,她的朋友也会在身边,而后完成学业,回到家人身边,继续她的人生。
      可是,造化弄人……
      我目光直视着他:“那你呢?如果没有战争,你会在做什么?”
      恩……我肉眼可见赫德里希脸上的那丝缓和瞬间消失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即使没有这场战争,也会有别的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书架上方某个虚无的点,“有些东西,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必须。至于想要的……”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或许从来就不在选项里。”
      好像是一种身处高位却同样身不由己的桎梏,是家族、传统、责任编织成的无形牢笼。
      我感慨道: “有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永远够不到……原来比完全不知道,更痛苦一些。”
      一股淡淡的忧伤和哀愁漫上心头,这个陌生的国度,这个压抑的时代,这些无处不在的规则和危险,我多次濒临崩溃,要不是理智尚存,我恐怕我要变成疯子。呵……恐怕我早已疯了。
      “王逐云,你不是来自上海吗?”
      我心头猛地一跳:“你说什么?”
      他转过头,刚才那片刻谈及过往时若有似无的缓和荡然无存:“不是吗?我没有记错吧?”他重复道:“档案显示,你来自中国上海。又为什么,会对福建的风土如此熟悉,如此……充满感情?”
      此刻,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可能……可能是在中国的时候,常去这里吧。”
      “而且,我失忆了。” 我抬起眼,抱住这个一直都很好用的借口:“医生也说过,记忆可能会混乱,有些片段格外清晰,有些则模糊不清。也许是这个原因?”
      “是吗。”他轻轻晃了晃空了的酒杯,语气听不出情绪,“那么,说说上海吧,你从小生活的地方。”
      我努力组织着语言:“繁华的外滩,万国建筑,对面是陆家嘴……”
      我说不下去了。
      我艰难地补充道:“可能小时候去过福建,印象比较深刻。失忆之后,这些久远的事情,反而……反而更清晰了吧。”
      我放下杯子,直了直身子,:“很晚了,赫德里希,我想我该回去了。”
      几乎是带着一丝恳求。
      赫德里希看着我:“太晚了。外面有宵禁巡逻,现在出去不安全。”
      他站起身,走向书房门口:“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明天早上,会有人送你去上班。”
      说完,他打开房门,唤了一声:“汉娜。”
      那位沉默能干的女仆小跑过来:“是的,先生。”
      “带王小姐去客房休息。”他吩咐道,没有再看我。
      “……谢谢。”我低声道,随后立即跟着汉娜走出了书房。
      回到房间后,我长长地地吁出一口气,原本因那点白兰地而升起的些微困意,吓得烟消云散。
      我躺在床上,心依旧未完全平复,窗外,柏林沉入死寂,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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