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离歌。》景鸢

1、第 1 章

　　_______________零。

　　许多个夜晚我默默地在思思的床边，看着她熟睡的眉眼在微微清冷的月光下恬然安和的样子，柔软得如同夜色里悄然绽放的沾水的花苞。她有着和诗凡一模一样的温柔轮廓和精致容颜，带着如同不染世事的灵动狡黠，如同望不见底的一泓秋水。于是时光就仿佛瞬间流转到了十几年前的轻狂少年。

　　我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彼时的那个叫做非央的少女，却在这样的时刻，轻易地沉沦进对于已经烟消云散的过往的回忆。

　　此时此刻的因果缘由。以及我永远无法追回的时光。
　　和爱人。

　　_______________壹。

　　很久之后七秦都始终在用眼神我为什么没有去参加诗凡的葬礼。那样的眼神充满荒凉和悲伤，仿佛要把人沉浸在冷水和萧风中，没有勇气辩驳。彼时我默默地看着窗外高阔无云的天空，那样洞穿的干冷季节里让人无限念想失去的过往。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和表情。掌心的温度。无数个夜晚温情的纠缠。以及为了那个男人诗凡疯狂而温柔的神采。

　　最后我对七秦说，我想带走思思。

　　我想如果不是那么冷静的眼神，七秦一定会认为我已经神经错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对诗凡说过我永远都不可能恨她。彼时诗凡清亮的眼神在夜色中灼灼，然后弯弯眼睛轻轻地微笑起来，映衬着皎洁如银的月光，像极了我曾经相信过的近在咫尺的幸福。

　　七秦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如同诗凡一般温暖干燥。她说，好。

　　只此一字，便是信守一生。

　　_______________贰。

　　后来七秦说，诗凡赌了一生做出来的事情，她早就知道最终会是我来承受。

　　她看我眉眼间神色淡淡，终是无话可说。临走却不甘心抛出一句：她不是不爱你，只是不够爱你。

　　而此时的我只是默默地看了看表，对她微笑挥手：思思晚自习要下课了。

　　于是我又看到了七秦标志性的苍冷眼神，远远地毫不削减的哀伤和怜悯，泛着清冷的刀锋凛冽。这么多年我简直以为这个眼神要成为她每次见到我的标志表情，却眼见得她也愈发疲惫无力，让我愧疚得微微心痛。

　　七秦说，非央，路上小心。

　　诗凡长我七岁。

　　初见的时候是在大学里。我是法学院里默默无闻的新生，她是英气漂亮的博士生助教，几乎全校闻名。每次上课我看着她在教室第一排边缘位置的背影，低头写字，或者专注地看着讲台上神采奕奕的教授，从来都是普通随意却在她身上无比好看的衣服，温柔细碎的短发，时不时地同手扶一下眼镜，偶尔会回头环视一下满教室的学生，然后从我这里隐约看得见唇角勾出的一个模糊的弧度。下课时候我去问她法律在人性的缝隙里如何强制生存的问题，看着她抬起头专注的神色，黛墨瞳孔中映出我局促的影子，于是瞬间恍惚得如同穿越了时空，便看着她微微笑了的表情心痛得莫名。

　　那时我尚不明情动的暗流，待到日后才恍惚想起，或许更早时候便是有些东西冥冥注定，无从更改。

　　等到更久之后我才从七秦那里明白，或许在初识之前，诗凡心属的人，便已经是那个气质不凡的导师教授。

　　我不知道七秦小心翼翼地封锁着这个消息了多久，久到我甚至从未怀疑过七秦每次苍凉的眼神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事实。在我日日追在诗凡的身后同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来之不易的幸福的那些日子里，七秦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我们亲昵的模样，不曾转身离去。而等到她最终转身的时候，却是说，非央，退步抽身吧，这幸福你要不起，也赔不起。

　　而也是等到多久之后，我才明白了七秦这样句子背后疲惫神色的含义。那像是一种绝望的乞求，在她自知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的时候，还是破碎地续完这一句没有头尾的话，换得我日后终于明了的岁月里感激不尽的苍凉心情。

　　和诗凡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大三，学业压力大过恋爱的幸福，也已经不上她的课。诗凡从来随性得无拘无束，依旧是招人注目的眉眼和作风，不太懂得心疼和关心人，却也就那么莫名地答应了我惶惶的请求。那些日子里她闲暇的时候愿意陪我自习，散步，陪我熬夜通宵，拉着我看电影，踏青，偶尔在我这里过夜，怀抱温暖得让人几乎相信永恒。而忙起来的时候便几天几夜不见踪影没有消息。无数个夜里我打过电话去却只是关机的干冷音色，仿佛就此消失的无可捉摸。七秦说，你无法掌控她。那表情像是我在葬送自己的幸福并且不知悔改般痛心。于是有很多次我都想抱着七秦哭出来，仿佛可以就此淹没过往所有的惴惴不安和虚妄。

　　我从来都知道自己会失去她，却不知道自己可以留下什么在身边借以怀念。

　　七秦看着我，眼神里再次荒芜成一片沙漠般凛冽却空无一物。

　　_______________叁。

　　去德国之前，诗凡却没有提出分手。

　　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我每天夜里写邮件给她，多数时候石沉大海，偶尔会收到寥寥的回复，像是她清爽简约却冰冷的风格。我在柏林街头抱着书走过的时候看见橱窗里模特中性化的衣服漂亮得一塌糊涂，于是瞬间失神。

　　我一直在想诗凡适合这样的衣服那样的装扮，但是却忽略了她从来都不需要我来考虑这些事情。

　　有些世界，从来都是我永远进不去的。
　　这样一个道理，却也是在若干年后我才逐渐明白。

　　偶尔会和诗凡通一个电话，那边的声线依旧拥有让我窒息的力量。于是我拿着电话慢慢地靠着墙蹲下来，泪水模糊掉那些从来都没有淡化过的伤痕。她的语气从来淡淡漠然，像是这个世界只剩下最后清冷的滴水的底色。一同租房的室友端着热咖啡过来抱住我的肩膀，于是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家乡，看得到那些遍地的白色碎花和远处连绵的山蜿蜒的河，还有诗凡遥远的背影里孤傲的味道，然后一瞬间无力支持，形同崩溃。

　　我看得见不远的未来，却不愿意接受那些必然会来临的结果。

　　七秦说过，这样怀抱着梦想死去的麻木，就是悲哀。

　　我想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可以等她，因为我们都清楚她从来都不可能到我身边来。
　　有些东西可以打着爱的名义义无反顾。

　　_______________肆。

　　第五次从德国飞回来的时候，是因为接到了诗凡的讣告。
　　七秦在机场接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已经剪了短发的七秦面色苍白，纤瘦得仿佛风吹即倒，让人不忍多看。

　　我握住七秦的手，她的掌心依旧是温暖的，只是指尖冰冷得如同她的眼神，带着倦倦的神色。

　　七秦说，非央，思思的事情，教授不知道，知道也不可能接走。诗凡她是自愿的。
　　七秦说，非央，诗凡不是自杀的。
　　七秦说，非央，其他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世界。
　　七秦说，非央，你，放下吧。

　　我骤然明白了自己或许在若干年前就已经晚了无数步，那些过往的追逐都是一厢情愿的不可实现，它们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笑话，让人脆弱得要碎裂掉，灰飞烟灭在这样的秋风里。

　　然而七秦死死地握住我的手。

　　我最终抱住七秦恸哭出声，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叫嚣不止，要洗去身体里所有痛苦的记忆和过往的自己。七秦拍着我的背，直到我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才发现七秦已经是满脸泪水。

　　那一瞬间我终于看到了终局的样子，精巧得如同设计好的一盘棋，诗凡赌输了最大的一笔，却比我们都更像赢家。

　　_______________伍。

　　思思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在人群里左右地寻找我，然后弯了弯眉眼小跑着过来。

　　我递给她一杯热的牛奶，然后启动车子，缓缓驶入城市夜晚的车流中。

　　和诗凡不同的是，思思对牛奶有着偏执的爱。这总让我在恍神的时候一时间错乱得难以适应。我看着后视镜里思思低头的样子，柔软细碎的短发，眼睛，纤瘦的身段，像是诗凡一样让我心痛得可以忘记呼吸。我骤然想起自己曾经对诗凡说来生愿意做她的母亲，用自己的全部去爱她。却没有想到，在今生便阴错阳差地有了这么一个弥补的机会。

　　像是一个寂寞的借口。

　　偶尔在旧箱子里翻到过往的书信，思思拿在手里看了看，抬头对我说，妈妈，诗凡这个名字真好听。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初见诗凡的时候她抬头对我微笑着，说，非央，这个名字真好。

　　然后我走过去抱住思思，在这样的寒冷季节里，无悲无喜。

　　_______________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