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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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站在一条公寓的过道里。
这个结论来的十分突兀，但确实是她的第一个念头。说是过道可能也不太严谨，没有那条公寓过道会忘记加天花板。两侧是极高的墙壁，向上延伸直至看不见的黑暗里。白墙上界不知道是从何处开始消失的，看起来就像往上时忽然被怪物一口吞入腹中。不仅很高，而且墙壁很长，放眼望去应该会交汇在无穷远处的一点。因为没有地平线，她以脚踩的平面作为标准，但仍找不到这条过道的尽头。
这应该是个无穷无尽的空间，她却被两面墙限制在一点。有一瞬间，她目不转睛，呼吸变得又轻又缓，唯恐打扰了其中潜藏的秩序。宇宙向她展开一涡无边无际的时空，这份旷大透过眼睛接触到灵魂，攫住了她的心。
还有两面墙壁：如同慈母的臂弯，以保护的姿态分割出界限，怀抱这初到此地灵魂。一方面，她感到幸运，若是没有这两面墙作为铆定，她怕是真的要在这茫茫空间中迷失方向；另一方面，她又不免在庆幸之余觉得格外失望，沿着这过道的方向走去，被固定的命运指引到达之处不由自己决定。
所有的事情都不合逻辑，然而却无法打心底生起半分真正的质疑，这矛盾的反应本身就令人疑惑。目前看来除了顺从的走下去好像也别它法，她刚这样想着，两步开外的上方就落下一束暖橘的光线，越往下光线越散开，撒在地面上，与她的影子形成恰到好处的比例。光带着她往前走。
她转头去看身后的道路，光亮仅仅停留于她脚下，不肯再向后一步，影子也消融在黑暗中。如果这时候有人从身后向她看来，光点会像是灯笼鱼的诱饵或者飞蛾扑向的火苗，而自己则如误入歧途的小小昆虫，向着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向走去。一切都是未知，视觉的失效、经验的失效都使她体会到自己的脆弱，恐惧自然而然的在心底蔓延开来。
可她依然前进，越过眼前的光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黑夜，耐心等待前方会出现转机。来时走过的路也是这样吗，回忆仍是一片空茫的烟雾，于是随意设想自己可能像传说中的英雄一般独自经历万千磨难才到达此地，沿着来路留下史诗与奇迹，随便找个诗人就可以编出许多歌谣来阐释过去。它们需要的是辉煌而非真实，像所有传奇一样，重要的是磨难与胜利，而非原因和目的。在终点的时候记忆全是空白也没什么不好，多少人在旅途的终端都渴望回到最初，也许如今的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直到前方出现一扇门，使她停下脚步。光线悄无声息地熄灭，突兀的转折。她察觉到心脏在疯狂地蹦跳，引起整个胸膛的震动，感到口感舌燥的同时，还有一阵隐秘的战栗顺着脊背向上攀爬。
——找到了，就是这里。
这是一个直白的陷阱，门的背后可能是潜伏的巨兽，她艰难的权衡，也许只要打开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如果能摆脱不断重复的困境，就值得尝试，她一路走来的目的正是于此。有时候，神秘，乃至恐怖本身，也会拥有致命刺激和吸引力，构成转机的一部分。更何况，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死不死的了还难说呢。
看起来就是寻常公寓里的防盗门，锁孔，把手，还有门牌号码。她摸索冰冷的金属牌，指腹传来凹凸不平的压感，上面的号码是熟悉的，只是和其它一切记忆一样，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试着握住门把手下压，原本应该上锁的门就这样被推开一条缝，里面的景象让她睁大双眼，以至于忽略了一声轻响，类似于金属丝断裂的轻响，很容易被门轴转动的声音掩盖。
这里是……
坍缩膨胀的火光将脑海中呼之欲出的答案烧成灰烬。
过度的明亮迫使她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而闭上眼睛，火舌从她的眼皮开始焚烧。
————手猛然抽搐一下，摸到身下被体温捂热的床单，顿了顿，蜷缩的手指慢慢松开。
风混杂着楼下集市的声音潜入方形格子窗：女人们的讨价还价、教士朗诵拉丁语的经文、商铺小贩的叫卖吆喝、儿童嬉闹的笑声、嘈杂的脚步、扫帚划过地面、衣料间不经意的摩擦……不经如此，还有阳光照进阁楼里，让睡在草垛里的年轻人皱起眉头，把胳膊甩上脸遮住闭着眼都炫白的光线。
眼皮上的灼烧感渐渐褪去，只是眼珠还肿胀得一跳一跳。她用力闭紧双眼，漫长的两秒钟后再睁开眼，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彩虹，一丝光线从指缝间溜到视线里，点亮属于她的、在这个世界的、新的一天。
“罗西——你起床了吗罗西，罗西？”从楼下传来咚咚的爬梯子声，伴随着敲她的地板的响动，灰尘从木板缝中震起，又在阳光中缓缓飘落。
“……起来了。”她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罗西是指她，清清久睡沙哑的喉咙，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清醒。
“那么你的动作最好快一点，葡萄酒已经送到门口了，等着你搬。”
年轻的女声和步伐的动静渐渐远去，罗西从稻草堆铺成的床上直起身。她，不，现在应该叫罗西了。
罗西是她随口给自己起的名字，玫瑰园的主人葆拉在收留她时，问她，可怜的姑娘，你的名字是什么。
未曾听过的陌生语言叽里咕噜的从对面女人的口中说出，披着头纱的女人应该是在问她问题，但是她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于是她摇摇头，看起来像只迷茫的羔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女人岁月留痕而更显优雅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让开路放她进门。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自报姓名，她转过身环顾四周，对面一家店铺屋檐下放的木牌上用类似英语的文字刻着一行字，她从中挑出她能用英语发音大概念出来的那一个：
“Rossi。”
阁楼空间不大，她一伸手从床脚拉来一个小木桶，里面盛有半桶昨晚打好的水。其实原本有一整桶，但因为做工粗糙的原因一个晚上过去漏了大半。
用剩下的水简单洗完脸，低头时她和水里的倒影打了个照面。
水面倒映出的面容二十岁左右，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水面波纹未平，也许是记忆的原因，模糊的面容因在脑海里找不到对应的形象而略显陌生。只有眼睛，脸像花屏的旧电视闪动，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沉在原地，平静地与镜子之外的人对视。
把木桶搬到出口，移开地上凸起的盖子，她反身踩住梯子，退下两格后，单手把木桶也拉到身侧用臂膀夹住。落到玫瑰园二楼时，连老旧的木板都没有发出承受重量的吱呀。
从二楼下到一楼，穿过铺着暗红金花地毯的大厅就是前门。环形楼梯的扶手上轻柔的红纱缠绕，洁白的墙面装潢赭褐木框，窗户由屋顶至地面依次缩小，最底部的小窗索性直接用琉璃瓦封死，白天折射出室外炫目的阳光，夜晚则倒映屋里来客嬉笑的身影。前门挂着厚重的红绒布用米白的流苏绳拦腰系绑，打出一个松弛的结，褶皱往两边拉开，露出内侧光滑的金粉面，姑娘们在里面招待来客。
这就是玫瑰园，这座城市最大的销金库，男人们的游乐场，她目前的寄身之所。
她神色如常，轻稳的脚步和气息使她不会打断任何人就能走过大厅。
她刚跨过大厅的梯坎，便看见一道狭长的影子倒映其上：在玫瑰园里，再没有别人会梳这样的发型。她喜欢葆拉对待自己头发的方式，因为那种含蓄显得非常美观，唯有她葆拉的气质能够驾驭——足够自信，足够独立，像夜色里沉静的潭水。
葆拉夫人十分自然地在她身前站定，待她行礼过后，就来到她的身旁。自始至终，无论身体还是神情，都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显热情，也不过于疏远。
“你又睡过了。”这是肯定的语气，玫瑰园的女主人一如既往地率先开口：“希望我的葡萄酒没有过于承受正午太阳神的偏爱。”
葆拉夫人从来没有叫过她给自己编的名字，回应葆拉的是她听不懂的歪头疑惑的神色。
葆拉挂在唇畔的那一抹微笑略微加深，“看来你的意大利语有必要加练了。”葆拉的目光充满审视的意味，接下来却话锋一转：
“丽萨在厨房的桌子上给你留了早餐。你能在书房里找到笔和纸。你应该练习意语的拼写。如果那个让你睡过头的梦境很重要，你也可以把它记在纸上。”
葆拉说完，径直走入大厅，她还要去看守可能不轨的客人，在这里发生这种事不算少见。即便是走投无路从事□□交易的姑娘们，也有她们自己的灵魂。
姑娘们都被葆拉夫人照顾的很好，在这个允许男人犯错而女人安分守己也常被迫害的时代，葆拉夫人在深渊最底下接住被推下去的灵魂。
葆拉夫人给她选择，罗西坚决地拒绝入行，但是她可以做杂活来换取栖身之所。
她把三大桶葡萄酒垒在一起，打算一趟全部搬到后院里。剩下的时间属于她自己，她准备到集市上逛逛，今天室外阳光很好——虽然她感受不到——但是当葆拉夫人强迫自己学习的时候，出门逛逛就变得是如此有趣。早餐快速地随便一吃，接下来的时间都属于她自己。
她轻松地抱起需要三个成年人一起抬的酒桶，愉快地想。高垒的酒桶比她人还高，挡住她的眼睛，但她依旧回转穿梭在花天酒地的人群不被撞倒。
她把葡萄酒桶一个个平放在后院的草坪上。这里阳光甚好，平日透过阁楼小窗只见一方的蓝天在眼前铺展开，铁门与栏杆上藤蔓打卷。有点缀着零星野花的小花坛，干涸的墙壁喷泉石狮子还在张口做出威严姿态——还有往来的人群，后院正连着集市。
即使隔着一层塑料膜观望，这样的景色也足够令人心驰神往。她甚至不用助跑，也用不着双手攀爬，向前两步登上铁门横锁，身形一纵便越过尖锐的上沿，张开的双臂，地上的影子，像鸟儿展翅膀。
轻微的瓦片磕碰声从脚底传来，她以半蹲的姿势，稳稳落在对面房子的屋顶边缘。
小心翼翼地交替两腿，把悬空的半边身体收好，她回头俯瞰看玫瑰园里景致。“回”字形的建筑中空，中央空地上有人群攒动。
铁门横锁微晃，但也只是两三个越来越小的摆动就归于平静。
中央空地边缘有长椅连廊，葆拉坐在长椅上，端端正正的地向后依倚靠被太阳晒暖的石墙。
玫瑰园飞舞的屋檐截断耀眼的日光，致使葆拉夫人另一侧凹陷的眼窝与漂亮的颧骨都都埋没在阴影下，望向园外的另一个屋顶，她看到了一只振翅的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