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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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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色堇:多年生草本植物,有分枝,叶长椭圆形或披针形,花大,有五瓣,近圆形,通常是黄、白、紫三色,供观赏。又名蝴蝶花。
冬日缠绵,飞雪款款舞蹈,白衣胜雪,清冷妩媚。
她,静默地立于忘川前。那深沉的水如一潭冰碧千万年不化,缈缈的白雾也是千万年不散。藏不尽亡灵的嘶吼,藏不尽死别的漂泊,藏不尽波澜的幽怨。细白的手,怀中静卧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的唇,似笑非笑;他的眸,安然地合着;他的脸,在苍白月光的照耀下轻盈而柔弱。小小的他身着一袭黑衣,柔亮的长辫束起,幽幽垂下,在凌乱的风中高傲地颤抖。
洁白的手轻轻将他放下,掬起一捧水,忘川之水,递到他的唇边,饮下。
于是,当他睁开双眼,似是早已忘了。忘了前尘,忘了天地,忘了自我,忘了一切。他孤坐在皓白的霜雪中,双臂抱膝,眼光凄迷。雪,似是落得更疾了。他的唇已是黑紫一片,面庞苍白毫无表情,只是把身子缩了缩,那明灿的雪片,不可抗拒一般纷纷扬扬坠落,冻结了天地,与他的眼眸。
那是她。整个时光仿若静止。然后,听见恍惚的声音模糊地从她口中传来。
“你,一个人吗?”
他抬头望着她,不自觉地点头。
“与我真像。想跟我走吗?”她缓缓走了几步,接近他,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
“想。”
“你叫什么?”
“我”,那双眸如河水般波光粼粼,却波澜不起。“忘了。”
“那么你就记住,从今往后,你叫墨。”
“是的,我是墨。”
“你跟随着我,我会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我,就是你的师父,蝴蝶。”
铺天盖地的雪,翩飞,无处不在。翻滚的忘川之水,浩浩奔涌而来,荡漾在他的眸中,一刹,旖旎成艳丽的花泥。
只见她眉角一扬,拂袖而去。“走吧。”
他匆忙地站起身,急促地奔跑,笑容温婉。“师父的眼睛,很美呢。”
蝴蝶定定地怔住了,与手边幼小低矮的男孩目光相接。悠然的蝴蝶如同自她唇边缓缓飞起,艳艳地在她的脸庞漾开。她垂下眼睫,那眸,深沉且缠绵,美丽而寂寥,短暂又苍凉。
——你不懂。这世上的生命,太匆忙。
那许久的时日过去,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华梦一场。他紧闭双眼,信手舞剑。剑锋之气,自手中绵绵不绝地四散开来,蜿蜒至最鲜红最悲哀的血液深处。每次出剑,他的眼,他那深深沉沉碧澄清澈的眼,蓄满痛苦的哀愁。至此,他已是与世无争,双手,却早已沾满刺目的血红。
墨在学剑之时,曾仔细地观察师父蝴蝶的姿势。她的剑法,如一朵朵在冷清的山岚中翩飞的黛蝶,又在狠绝的狂风中钝钝落下。直接,坚定,狠毒。
他记得,第一次目睹师父蝴蝶出剑,是在一个艳阳的午后。
蝴蝶剑出,必见人亡。
是的。他不可能忘记。那一日,他还依旧是稚儿,却无稚儿的懵懂。他跟在蝴蝶身后,依稀看见蝴蝶与那顾主的飞鸽传书。她带墨来到那座空旷的酒楼。黄沙飞扬,她的青丝也随风飘散,紧闭双唇,不言只字片语。
蝴蝶站在男人面前无声无息,眼目坚决。许久,她缓缓道:“你应知是谁要杀你,我也只是听命行事,无须多言吧。”
男人恣意而放肆地大笑,“你可知我是谁?你区区一个女子,怎能奈我何!”
“我并不知你是谁,也不想知道。”
“你怕了?我可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你有把握杀了我吗?”
“那你就试试啊。”
未待男人出手,墨就看见蝴蝶抽出腰间的软剑,如丝丝缕缕的绸缎,剑光哗然,杀气直逼他的鼻端。未等男人反应,墨已然听见男人咽喉碎裂的声音,看见男人迷茫而绝望的双眸翻滚了热泪。
男人的鲜血,化为最滋润剑锋的补品,剑身发出微微震颤,是渴血的呻吟。是的,惟有血,能满足它所需求的所有。男人的血,如同泉水一般不止息地汩汩流淌,温热嚣张地自他的咽喉中渗漏出来。他的鲜血顺着剑柄回流,在蝴蝶的掌心、手腕、剑缀、薄袖上刺出大团夺目的花朵。
墨的头颅轻微地震颤着,这一幕,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可他却无论怎样也记不得了。在他隐隐约约的印象中,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自己身旁,模糊的身影。她手中是一块苍白到无以复加的绸缎。两个相扣的竹圈将绸缎支撑起来,那绸缎脆弱而紧张,勾着兰花指的手捏着针尖,鲜艳的花在绸缎上盛放,发出嘶哑的裂声。一个又一个狠绝的空洞,变幻出一幅残酷的美景。
那,是一朵繁复而庞大的花。一条条的分枝高傲地从中间叉开,优雅地向外延伸。
剑出花开,剑收花谢。
蝴蝶剑光一闪,打断了他的思绪。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如此这般的功力,也敢妄称天下第一么?”墨看见蝴蝶从袖口抽出一朵华美飞扬的花,将它轻轻插在男人咽喉的碎裂处。转身之时,他窥见她的脸,漾着一种莫名的哀伤,是他从未见过的。凄凉冷郁,支离破碎,眼底的温润顿时弥漫。
“师父,您哭了。”
“不,杀手是不允许有泪的。所以,我没有落泪。”许久,只见她哀怨地抬眼,空渺寥落地望向苍穹。“墨,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不就是自称天下第一的剑客么?”
“不。他是我年少无知时唯一的爱人。可他为了他的剑,竟将我放逐。是他让我知晓,我不能身着斑斓的衣裙,不能梳理华丽的发髻,不能握着他的手,与他相守终生。我永远无法完整地了解和拥有他。他让我无法挽留,他不愿与我一起离开。这朵花,是他送过我唯一的一件礼物,他说它叫三色堇。可自从他离开,留下我独自一人,我便明了,那已是一朵失措的花,在我心里惟有一色。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在寻他,我发誓,要用他的血,来祭我的花。但最终,他居然都未察觉我是他曾经的蝴蝶,是陪伴他那样许久而又短暂的、他前尘的爱人。如今,我已是一无所有,再无任何事值得我去坚持。”
——当我这般望着你离去的背影,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想什么,要什么,给什么,我全然不知。可我明白你索需的人,并不是我。你也只是我向北延伸而去的遥远臆想与幻梦。我想要为你去找寻,搜索。即使,我已不再有生的气息。你决然而去,没有半点留恋,你的手指上还沾着我猩红的鲜血。就算如此,我也是心甘情愿,也是罪有应得。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经知晓,你是我少年时代,却也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爱恋。你,是我凄苦无依的蝴蝶,是我穷其一生都在寻找的蝴蝶,是我闪耀着三种色彩的蝴蝶,是唯一在我肩头停留过的蝴蝶。你的剑刺穿我的咽喉,我的身心俱疲,随之一齐碎裂,可我也满足。我不奢求你的谅解,我不渴望你的陪伴。因为我知道,在你身后的那个男孩会跟随你,即使你只是把他当作一种工具,听你命令为你杀戮的工具,他也不会离开你。我既已要死去,就不必再记起你,我要遗忘你,却又无时无刻不渴求你的幸福。只是,我的蝴蝶,我的在滚滚尘世中茕茕而立的蝴蝶,你是否也会这般地记得我,永世不曾忘?
“师父,徒儿不会离开你的。”
“墨,你不知,终有一天,你还是会离开师父,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他死了,为师的心也随他而去,不可能再复苏了。我今生的所念所想,已如灰烬一般,葬在这肮脏的大地上,我这一世,再无归途。”
蝴蝶掌中的血液依然如珍珠般滑落,践踏着光华与破碎的灵魂,无法原谅与救赎的爱,怎可能这般轻易放下。她的爱,在摇晃动荡的话语中,艰难挣扎着靠岸。这爱,如被针尖刺破的绸缎,成就了绽裂的花朵,成就了死亡的呻吟。
——蝴蝶,你是我的师父,是我今生唯一的亲人。我怎会背叛你,怎会离开你,怎会再让你独自一人。我不会离开你,即使,是你要我走。甚至,是你要我死,我也毫不畏惧。我的灵魂已是如此疲惫与匮乏,怎可能让它承受更多更沉重的错误之爱。在平定安康的时代,在滚滚乱世的时代,我都会为了你,就算要将我的双手,沾满血腥,我也毫不犹豫。
他的眸中窜起幽艳的火光,坚决地将手中的匕首刺向这群人。他的面庞毫无表情,他们的咽喉却早已开满猩红粘稠的花朵。
在墨将手中的匕首挥向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听见那将死之人从破碎的充满恐惧的口中发出如裂帛般低哑的嘶吼。“是蝴蝶,蝴蝶回来了,是她是她……”男人的眼眸如鬼魅一般乍明乍灭,诡异的眼神与媚笑缠上墨的手臂与脸颊。一瞬,他如一根失去水分的水草,轻易地断裂,狠绝,不留余地。带着他欲说还休的话语,沉闷地倒下。
墨从黑衣的袖口里如蝴蝶一样轻盈地抽出一朵带着三种诡异色彩的花,它的名字是三色堇。青灰色山岚扬起他的猎猎长袍,他如同一个恶魔般立于这些亡灵面前,将那花逐一插进男人们断裂的咽喉,鲜血顺势染开花的茎络。血,是的,血。只有血,那花唯要血。这血,如养育着花朵的沃土,让它生生不息,长开不败。这花,似一个好酒之人抱坛而醉,在男人温润的咽喉中决然而立,举世无双。
在这些亡灵面前,他暗自伤神,喃喃自语。
“我是墨,我是蝴蝶的徒儿。为了她,我可以杀尽天下人;为了她,我可以丢弃所有的信仰;为了她,我可以不惜性命,世世轮回,只求在她身旁。这,已成为我今世唯一的梦想。你们这种人,怎会懂。”
——这样,我甘愿。我从未对你说起心中的希翼与期盼,你将永不会知晓。于我,你就是天下,你就是所有,即便是死,我也不会畏惧。因你,是我所有的幻梦,所有的等待,所有未知的生命,所有仓皇的渴望。
他望向站在远处的蝴蝶,轻缓地走过去。“师父,他们,全都死了。”
“他们几人,武功已是世间罕有的高强,连为师都不敢轻易动手。而你,就这样将他们轻松了结。你已无需再要我的指导,你已是天下第一的杀手。所以,你走吧。”
“可师父,为何?”
“再跟着我也是徒然,我不能再教导你什么,你就离开我去开创你自己的天下。我,也就能抱着我的爱,孤独终老。所以,你走吧。”
“你走啊。”
“不,徒儿不会离开您,就请留下徒儿,在您身边,永远陪伴您。”
“这是为师的命令,你也不遵从么?”
“请原谅徒儿,惟有此次不能应允。”
“既你不从我,那便杀了我。”
铺天盖地的山岚,翻滚的忘川,惊涛排岸,波浪滔天。杳杳的死寂,无声地撕裂了脆弱的花瓣,乱花满天。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岚将系在蝴蝶青丝间的白绸吹落,万千墨丝瞬时绽开,在沉重而颓然的面庞绽开。墨的眼,顿时温润地冰凉,他的泪沿着脸颊痛苦的褶皱愁怨地滑落。她的柔美的黑发,寂寥华美的纯白长袍,闪烁着光芒的软剑,灼灼如泪滴。她的身影无声无息沉默不语。酸楚的忘川之水翻滚不羁,将他轻易溅湿。
“为什么?师父,为什么?”
“我,只是为了救赎我自己。你快,动手吧。若你不杀我,定将悔恨终生。”
蝴蝶再次将腰间的软剑抽出,指向他,剑锋之气直逼他的鼻翼。“快用这把蝴蝶剑,杀了我。”
“果真要如此吗?别无选择了吗?”
“不错。你别无选择。”
只见墨一跃而起,奔向那把闪耀的蝴蝶剑,剑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鲜血喷涌,飞溅而开,袅袅飘落,绽了一朵绝美的花。他冰凉的脸爬满了细小的不舍,唇角凝了一个沧沧的微笑,恬静安然。他仰望苍天,纤细的指尖,覆上蝴蝶凄艳的脸。
“墨,为何,应死之人是我,你为何不明白!我等待了二十年,才盼来这天,你可以亲手杀了我。可为何,你却这般不解!”那犹如潮起潮落的侵肤蚀骨之痛,她再也不曾错过。撕心裂肺的孤寂,重重缭乱盘旋不散。
“蝴蝶。我总是不闻不问地跟从在你身边,以为如此,就能永远陪伴你。我以为一直如此坚持地等待,就能唤回你的心。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么?可我不恨你,即使是你杀了我的爹娘我都不恨你。是他们罪无可恕,是他们罪有应得。你认为派人让我饮下忘川水,我就会忘记一切吗?你错了。自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什么都记起了。但我还是愿意跟从你,让你承认我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你需要我,已是我今生最大的欢喜。我一直装做什么都不知晓,只是希望一路随你走下去。没有什么能比仇恨更加脆弱,却异常让人坚持,但我从未怨恨于你。世间万象皆蜉蝣,我们都不能够看清楚什么,而我说不会让你再独自一人,可我却违背这个誓言了。蝴蝶,求你,别再执迷了,你要相信,这世间的……”
墨的口中喷出鲜血,孱弱的红,浸透了她纯白的长袍。他的情念喷洒,绽放花朵,溅红忘川。一刹,蝴蝶听见雪片落下,他的手,摔落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袖口跌落一朵三色堇。终于,他的眼,那座名为希望的大门重重关闭,永无光芒。
你我再无永会期。原来,你早已知晓。
沉沉的夜色,堕入心头。那些婉转的心事,至今也不能如愿。而那些本不应发生的事,也都无法挽回地存在了结局。当你离去,我那绵长的身躯,蜷曲破碎,痛苦呻吟,可你再也无法回应,最终我也无法宽恕自己。
夜色中,蝴蝶抱起永远沉寂的墨,展开美丽翅膀,义无返顾地追随着那个黑色的影子,即使知道前方是绝望的万丈深渊。
——是的,我不会追悔,不再执迷。我要追随你,世世轮回,不离不弃。因你,教会了我这天下最痛苦绝望,最缠绵幸福之事。这不是错误,这不是幻梦。我甘愿这般与你。墨,你没有违背誓言,你不会违背誓言,我并不是独自一人。有你。所以我坚定,我不畏惧,我相信,这世间的,爱。与你,永世不相忘。
“我会相信,我要相信,这世间的……”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