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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格温太太的死因 ...

  •   午后的阳光奢侈地泼洒在庄园的草坪上,修剪成完美几何形状的树篱散发着清新的植物气息,喷泉的细碎水珠在光线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白色圆亭里,精致的蕾丝桌布纤尘不染,骨瓷茶具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三层点心架上堆叠着覆盆子挞、三明治和撒着糖霜的司康饼。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伯爵红茶香、芳香草地的味道,以及一种更为隐秘、更为馥郁的气息,属于上流社会太太们悠闲而刻薄的下午时光。

      阿曼斯太太是这场小型沙龙的轴心。她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定制礼服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密的蕾丝,雪白的手套一尘不染。她端起绘着紫罗兰的骨瓷茶杯,小指以一种近乎病态的优雅微微翘起,只让杯沿极其克制地沾了一下她涂着裸色唇膏的嘴唇。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精准地投向圆亭外,落在对面一栋灰白色调、显得格外沉静的别墅上。

      “唉,”她放下茶杯,杯碟发出清脆又恰到好处的轻响,声音里揉进一丝恰到好处的、丝绸般的落寞,“不知道格温太太怎么样了?真是叫人挂心。”她微微蹙起精心描画过的眉头,“你们瞧,她总是像钟表一样准点。傍晚六点整,那扇对着花园的落地灯必然会亮起暖黄色的光。可……”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桌布细腻的纹理,“……整整四天了,那栋房子就像沉进了黑海里,一点光都没有透出来。”

      坐在她对面的罗曼斯太太,一身香槟色蕾丝裙,闻言也优雅地侧过身,望向那灰白的建筑,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同款的忧虑:“亲爱的阿曼斯,你说的是那位格温太太?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褐色开衫,独自住在那里的那位?”

      “除了她还能有谁呢?”阿曼斯太太的叹息更重了些,仿佛承载了全世界的忧愁。

      就在这时,新加入的艾达太太,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搅动了气氛。她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娇嫩的樱花粉蓬蓬裙,脸上带着初入这个圈子急于表现的热切。她放下咬了一小口的覆盆子挞,用餐巾极其小心地沾了沾嘴角并不存在的碎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噢!说到这个!你们听说了吗?就在昨天!橡木山那边!护林员发现了一具尸体!”

      空气瞬间冻结了一秒,连背景里喷泉的哗哗声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艾达太太很满意这效果,她那双涂着闪亮眼影的大眼睛扫视着另外两位太太,继续压低声音,营造着紧张感:“听说是在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后面发现的!穿着衣服呢,一身……嗯……暗褐色的粗布衣服!脸被……唉,场面据说很不好,根本认不出样子,但护林员私下里嘀咕,看体型骨架,像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

      “天哪!”阿曼斯太太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瞬间捂住了自己涂着昂贵唇膏的嘴,仿佛要阻止什么可怕的东西溢出来。她保养得宜的眼睛因惊骇而睁大,目光难以置信地在艾达太太和对面那死寂的灰白别墅之间来回扫视。

      “暗褐色……粗布衣服……五十岁上下……”她喃喃自语,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桌面上,“这镇上……除了格温太太,谁还会穿那种老古董似的褐色衣服?难道……难道真的是她?她遭遇了不测?”她捂住胸口,仿佛那里中了一枪。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艾达太太种下,立刻在丰沃的八卦土壤里疯长。

      “仁慈的主啊!”罗曼斯太太配合地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迅速拿起精致的绣花手帕,轻轻按了按自己干涩的眼角,“这太可怕了!太不幸了!格温太太……多么好的人啊!她做的覆盆子果酱,去年还给我送过一大罐呢,甜度刚刚好……”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不幸命运的惋惜。

      “不幸?”艾达太太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粉色的身体向前倾得更厉害,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光芒,“为什么说格温太太不幸呢?她怎么了?”她需要更多的“资料”来充实这个刚刚诞生的、热腾腾的悲剧故事。

      罗曼斯太太和阿曼斯太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是时候,向新人展示一下她们对这个社区历史的深厚底蕴了。

      “唉,可怜的格温太太……”罗曼斯太太放下手帕,拿起银质茶匙,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金红色的茶汤,仿佛在搅动一段沉重的往事,“她的命啊,就像这杯底的茶叶渣,全是苦涩的味道。”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悲天悯人的讲述者。

      “她年轻时,大概也就你现在这个年纪吧,艾达?”

      罗曼斯太太看向艾达太太,后者立刻用力点头,表示自己正处于故事主角的黄金起点。

      “孤身一人,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那时候,她丈夫乔治,可是个精神的小伙子,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铺子,日子也算有奔头,大家都以为她苦尽甘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啜了一小口茶,让悬念发酵。阿曼斯太太默契地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而富有戏剧性:“可惜啊,好景不长。结婚才几年?大概五六年吧?那场该死的战争就爆发了。乔治那傻小子,被征兵官几句热血的口号一激,脑袋一热,把铺子一关,丢下年轻的妻子和一个刚满三岁、还在咿呀学语的孩子,就跟着军队走了。”阿曼斯太太沉重地摇头,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场愚蠢的离别,“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连尸骨埋在哪片异国的烂泥地里,都没人知道。”

      “只剩下格温太太了,”罗曼斯太太无缝衔接,语气充满了对坚韧女性的赞赏和不易察觉的怜悯,“一个年轻寡妇,拉扯着那么小的孩子,那日子……啧,想想都难熬。浆洗缝补,什么粗活累活没干过?硬是把那孩子拉扯大了,还送他上了几年学。”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贫困中挣扎的坚韧背影。

      “好不容易熬到儿子长大成人,翅膀硬了,”阿曼斯太太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那小子心也野了,觉得咱们这地方太小,水太浅,装不下他的远大前程。收拾了个小包袱,离家出走,留下他可怜的母亲,守着那栋越来越旧、越来越空的房子。”她拿起一块小巧的三明治,动作带着点愤懑,“也就隔几个月,偶尔寄点钱回来,杯水车薪罢了。信倒是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没了音讯。直到……大概两年前?”她看向罗曼斯太太求证。

      “是两年前的冬天,”罗曼斯太太肯定地点点头,表情沉痛,“一封冷冰冰的官方电报送到镇上,说是在那边一个叫什么金山的混乱地方,卷进了一场矿工和公司的械斗,稀里糊涂地就送了命,连个全尸都没找回来。”她放下茶匙,发出一声悠长的、足以穿透灵魂的叹息,“从那以后,格温太太就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人迅速地枯萎下去,笑容几乎从她脸上绝迹了。她那房子里的灯,也常常亮到后半夜,又或者像现在这样,干脆一直黑着……唉,心死了啊。”她再次拿起手帕,象征性地按了按依旧干爽的眼角。

      艾达太太听得入了神,忘了吃点心,粉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沉浸在别人巨大的悲剧所带来的奇异消遣中。她甚至觉得这比剧院上演的苦情剧还要精彩几分。

      “所以……”阿曼斯太太沉吟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杯壁,眉头紧锁,开始了新一轮的案情分析,“这次会不会是因为长久以来的悲痛和孤独,压垮了她最后一点理智?让她……选择了自我了断?”她抛出了自杀论,语气带着一种悲悯的试探。

      “不像,不像。”罗曼斯太太立刻摇头,像个经验老道的侦探否定了新手的推论,“五天前!就在五天前!我在杂货铺门口碰到她!她还主动跟我打招呼呢!”她努力回忆着当时的细节,“虽然人看着还是憔悴,但脸上是带着笑的!真的!虽然那笑容有点……嗯……怎么说呢,有点虚弱,像是硬挤出来的,但绝不是要寻短见的人该有的样子!她还问我,知不知道哪里能买到结实点的缝衣针,说她那条旧围裙的带子快磨断了。”

      “那……难道是仇杀?”阿曼斯太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又兴奋的光芒,立刻抛出了更刺激的剧本,“她在镇上得罪了什么人?被仇家寻上门来……”但她随即又自我否定,“不可能啊!格温太太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跟谁红过脸?她帮老约翰照看过生病的猫,给街角面包店老板的孩子织过小手套……谁会去谋害这样一个孤苦伶仃、善良的老太太呢?”她把自己也说服了,困惑地摇头。

      罗曼斯太太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而是神情凝重地放下,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判断。

      “亲爱的阿曼斯,你太善良了。”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嫁过来之前是做什么的?她老家在哪里?她年轻时经历过什么?我们谁又真正知道呢?”

      她环视着另外两人,抛出诱人的可能性,“也许……她年轻时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怨?仇家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这里?又或者……”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是流窜作案的强盗!你们难道忘了?上个月,就在这条街!史密斯太太那条祖传的珍珠项链,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自家后花园被偷了!还有怀特先生,他书房里那尊据说是东方古董的小铜佛,不翼而飞!这里的治安,早就不是以前了!这些无法无天的暴徒,什么事干不出来?”她列举着铁证,将谣言导向了更暴力、更戏剧化的方向——仇杀或劫杀。

      艾达太太听得屏住了呼吸,粉色的小嘴微张,仿佛已经看到了黑暗中潜伏的杀手和血腥的现场。她正想追问更多关于强盗的细节……

      “看!快看那边!”阿曼斯太太突然失声惊叫,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蓬蓬裙差点带翻了面前的茶杯。她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笔直地指向对面那栋灰白色的别墅!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那栋沉寂了多日的别墅前,一个身影正颤巍巍地踏上台阶。那身影有些佝偻,穿着一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深褐色开衫,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眼熟的、带着补丁的旧围裙。她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老麦克杂货”字样的粗布购物袋,另一只手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旧木拐杖。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仿佛腿脚不太灵便。

      就在她推开那扇有些掉漆的院门时,似乎感觉到了来自圆亭方向的灼热视线。她停下脚步,扶着拐杖,有些吃力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熟悉的、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是格温太太!她稀疏的银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色略显苍白疲惫,但那双温和的蓝眼睛依旧清澈。她眯起眼,朝着圆亭的方向仔细辨认了一下,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朴实而略带歉意的笑容。她腾出抓着购物袋的那只手,有些笨拙地、但非常亲切地朝圆亭这边挥了挥,像是在说:“下午好啊,太太们。”然后,她转过身,用肩膀顶开沉重的橡木门,提着袋子,拄着拐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进了她自己的房子里。

      圆亭里,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阿曼斯太太捂着嘴的手还停在半空,姿势僵硬,涂着精致妆容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苍白。她伸出的手指,像中了定身咒,直直地指着那扇刚刚关上的橡木门,微微颤抖着。

      罗曼斯太太手中的绣花手帕无声地飘落在缀满糖霜的司康饼上。她张着嘴,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错愕和一种计划被打乱的茫然。

      艾达太太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粉色的裙子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刚看完一场荒诞剧的高潮,兴奋、困惑、还有一丝被打断精彩推理的微微懊恼交织在一起。

      死寂笼罩了圆亭。只有喷泉还在不知疲倦地哗哗作响,几只胆大的麻雀在草坪上跳跃,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仿佛在嘲笑这凝固的一幕。

      足足过了十几秒,阿曼斯太太才像被解除了咒语,猛地放下手,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干涩和巨大的困惑,打破了沉默:“那……那是格温太太?她还活着?”她看向罗曼斯太太,寻求确认,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幽灵。

      罗曼斯太太机械地点了点头,弯腰捡起那块沾了黄油的手帕,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手包,声音有些发飘:“是她……活生生的……还拎着东西……”她似乎还没从受害者突然复活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尴尬和一丝被愚弄的愠怒。她们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心头的波澜。

      短暂的沉默后,艾达太太率先坐了下来,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好奇和活力。她轻轻拍了拍胸口,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冒险,粉色裙摆重新漾开甜美的弧度。

      “哎呀,虚惊一场!”艾达太太的声音带着点夸张的庆幸,巧妙地化解着尴尬,“不过……”她话锋一转,那双大眼睛里重新燃起探索的光芒,身体再次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新发现的兴奋,“格温太太看起来脸色好差啊!苍白得像纸一样!而且走路那么不稳,拄着拐杖!她拎的那个袋子,看起来好沉,里面装的什么?她消失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生了重病?还是……遇到了别的什么麻烦事?”

      阿曼斯太太和罗曼斯太太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尴尬迅速退潮,一种熟悉的、更隐蔽的兴奋感悄然滋生。新的、更安全的谜题出现了!这足够她们消磨掉剩下的、漫长的下午茶时光。

      阿曼斯太太放下凉茶,清了清嗓子,重新挺直了背脊,脸上恢复了那种掌握着社区秘闻的雍容。她拿起一块覆盆子挞,优雅地咬了一小口,目光若有所思地再次投向那栋灰白色的别墅。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有担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饶有兴致的、准备深入挖掘的探究。

      “是啊……”阿曼斯太太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格温太太这趟消失……确实透着古怪。”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味着新话题的滋味。

      罗曼斯太太也立刻调整好了状态,拿起一块司康饼,熟练地抹上厚厚的凝脂奶油和草莓酱,接口道:“脸色是差得吓人!那袋子……看着就不轻快。老麦克杂货?她平时可不去那家,嫌远。莫非……是去了更远的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不方便让人知道的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暗示性。

      阳光依旧温暖,茶香依然馥郁,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圆亭里的下午茶,在经历了一场由死亡谣言引发的小小地震后,迅速恢复了常态。三位太太优雅地围坐在一起,茶杯轻碰,银匙叮当,开始了新一轮关于邻居神秘消失又虚弱归来的、更安全也更持久的“深度剖析”与“合理推测”。

      谣言工厂的齿轮,在短暂的卡顿后,抹掉刚才的误判,加注新的燃料,再次平稳而高效地运转起来,发出只有她们自己能听见的、满足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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