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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幕街头的华尔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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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街坊居民总共五千多人,三千多户,一户一箱,共计三千多箱。在一千五百份之后,又是另一个一千五百份。随着计算器上加总的数字逐渐临近终值,季节的大脑也加速旋转,随时倒算还剩多少箱,以免多搬。车厢里的份数有富余,季节小心谨慎控场,防止多拿多占。
小条在和随车人员确认着什么,季节隐约听见只言片语,下一车什么时候来,共几趟,大约到哪个路口了,如此这般。这会儿季节无暇顾及太多,本杰明正在她眼前装车,稍显力不从心,码货速度稳步下降。
季节连忙冲上去夺过他手里的箱子,同时口中殷勤地说:“你腰间盘是不是不行了?”箱子一半重量转移到季节手上,陡然下沉,季节急忙死死托住。
本杰明兀自痛惜地说:“是呢!我腰不行。”两人一起抬着一箱,摆到板车上。小条察觉到这边的变动,向大门里喊了一声:“来个男生!”
大门里一个告诉一个:“传下去,谁有空去卸货车,要青年男士。”小条已经走到季节身边,轻轻挡住她再度伸出的手:“让男生来吧。”
季节敷衍地哼哈答应着,试图把板车最上层的一个箱子往后推,好腾出地方再放一个,同时分出一只眼睛计算着本杰明新摞上来的数目。箱子约有四十斤,在她的推力下几乎纹丝未动。
看得小条无意中叹了口气:“唉呀……我来吧。”说着就把季节挡在身后,自己将沉重纸箱一一码齐。
季节执着地踮起脚监察板车方面的情况,一双眼睛越过他的肩头望着,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清点箱数:“二十八,二十九……”声音随搬运速度的减慢而拖迟,好像小学生念课文一般。
小条已经将纸箱码好,看似是正方体的箱子,其实宽度和高度略有不同。有个原本立起来的箱子被他放平,顶层水平面找齐,能再压一层。他自言自语说,沃日,这还是个榫卯结构。
一车已经装满,季节低头在计算器上摁完数字,长舒一口气,才发现他的手臂微微发抖。掩埋在白色云朵防护服之下的轻微颤抖,如同霓虹光影的闪动般不易察觉。季节猛然想起,今晚他几乎搬过了所有的箱子。
就在这时,前来援助的马克匆匆赶到,替换小条,本杰明的腰间盘也有所好转。二人一起上阵,同时往车外递箱子,把车厢口负责出货的队长累得应接不暇,接完这个接那个,到手的箱子马上传递给各位板车壮汉,一个个码在车上。
传递速度剧增,季节也心神飞转,聚精会神,将二人时而同步时而错落的动作全部纳入统计数字。急弦乱风之中,她感觉小条仍然站在一旁看着她。
“还有最后五箱!”季节提高嗓音做出预报,简直像在宣布再过五分钟就要全城解封。整条传递链发出欢呼和回应,小条和季节一起看着板车倒数:五,四,三,二,一。
最后一辆板车被本杰明拖向爷爷山。马克和队长从车里跳了出来,和其余几个壮汉站到一起,快活地骂着人,彼此握手拍肩,惬意地迎向晚风,每个人都托着腰间盘。马克非要给小条点烟,小条摆摆手说:“你们抽。”马克走到远处,扯下口罩抽烟,在季节看来完全不合规。
正在她思考马克是否会被风里的病毒感染,抑或是烟熏能灭菌杀毒时,小条轻声说:“沉的就不要搬了。”
“噢。”季节回过神来,担忧地看着他,“你的腰还好吗?”
“腰?”小条微微一挑眉,说,“好着呢。”
三千多个箱子虽已全部卸载完毕,各个弄的传送者却还在奔波往返于爷爷山和老爹山之间,各个楼的楼长也在排队接孙子。纸箱像一些巨大的积木,摞成战壕,城堡,或一切类似群山的形象。三街坊今夜灯火通明。
季节最后检查一遍计算器,调出今晚累加的公式记录,每一板车拉走的数字都赫然在目,一长串加起来正是三街坊所有的户数。季节毫无意识地随手截图归档,又毫无意识地发给小条留底,并注明某年某月某日三街坊每户一箱,不多不少,特此留念。职业习惯,一气呵成。
小条已经重新登上货车,准备开始卸塑料袋,新的三千多份传递再次开启。季节将计算器清零,马克、花泽类和诸位壮汉也回到车厢边,人人严阵以待,卷土重来。
以卸纸箱的成功经验为基石,卸塑料袋的行动顺利开展,车内外配合得当,心心相印。季节再度施展本领,飞速查数,迅猛沉默,计算器摁到冒火星子。
塑料袋尺寸较大,质地厚实,装得满满当当,袋口扎紧。隔着半透明袋子看去,隐约可见火腿肠、面条和大白菜等物。季节查数空档,心下暗喜,此物甚好。
塑料袋码在板车上,不涉及榫卯结构的吻合问题,因此每车都堆了一座小山。满载而去,空车而返,几辆板车各自运转而又彼此呼应,车轮痕迹如同行星轨道般优美错落。
卸到1500袋,季节报了数,小条照例宣布中场休息。卸货总是迅速的,而配货是繁琐的,负责分配份数的团队需要一点时间。
季节随机加入了一个里弄的分配,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成了老练的选手,似乎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塑料袋和方才的纸箱一样,严格按照几乘几的方阵排布在地上,以便里弄负责人迅速统计收发盘数目。
箱子可以摞高,而塑料袋则分布为平面。大门之内,凡是空地都铺满一份一份的物资,蓝色的白色的塑料袋挨在一起,连成一片,如同海洋上翻出波浪。
从大门口之后,一直到小区中段,狭窄的马路上,树木丛生的人行道上,楼前的空地上,无不堆满了这样的方阵。半个三街坊被纸箱的群山和塑料袋的海浪覆盖。
爷爷山到爹爹山之间,无数志愿者往返。每人都想方设法从爷爷山多拿一些,一口气运到各个爹山。后来季节说:“传吧!”人们不知不觉站成了一列纵队,一个传一个,省去了奔波之苦。
景文搬得满头大汗,也赞成地自言自语:“传吧!”季节突然觉得恩怨一笔勾销,也开始后悔那天当面辱骂了他,至少应该背后骂的。
某个楼的楼长现身,主动来接洽物资,缓解志愿者团队的压力。戴眼镜的大姐食指在空中轻划,迅速点出四乘六。二十四份物资一消失,方阵空出一片,季节便用新来的物资一一填补空缺,以保持下一次点数的顺畅。
这一头,政府物资组忙得热火朝天,那一头,常规晚班的志愿者依然接收着快递和外卖,无穷无尽地循环着消毒和配送的动作。
然而政府物资运输项目过于宏大,征用了全部板车,派送快递和外卖的志愿者只得徒手拎着包裹去送货。或是找来某大爷的自行车,二八大杠,车后座和车座都捆上包裹,车把手两侧再挂上几串,然后由派送的推着走街串巷,画面风格奇异古早。
短暂中场过后,不少楼的物资已经送走,地面略微空出,小条挥了挥手,开始下一轮卸货。季节尽职尽责地计数,从头到尾精准无误,不声不响,了然于心,前瞻眼光,及时预报,颇具大将风采。
最后一袋物资装上板车,被壮汉拖走。季节低头在手机上进行一系列归档操作,手法绚烂而纯熟。小条几人跳出卡车,混入了装车的壮汉之间,大家爆发出惬意的欢呼声,一时间季节还以为突然解封了。
正想回到大门里继续搬货,小条轻轻捏住她的小蓝衣,拉着袖子把她牵了回来:“搬得够多了,休息一下。”
季节转过身来,他也刚好踏上一步。她的眼前是他的肩膀,近在咫尺。抬起头来,那双幽深黑亮的眼睛正向下看着她。目光交汇的一刻,彼此都移开了视线。小条的手松开了。
卡车开走了,门卫重新拉上封带,货架和棚子业已归位,平行两行,一字排开。大门外寂寥沉默,仿佛一场盛大舞会散场之后。背后传来三街坊内热火朝天的喧嚣,被风吹来,经过货架的过滤,听起来好像变得遥远。
季节发现自己和小条竟然站在大门和封带之间。他们与外界如此相近,触手可及,分割仅在一条脆弱的带子。街对面的楼房灯光阑珊,已经沉睡,她踮着脚看向道路的两头,正在抽芽的树木遮蔽了视线。
“想不到我竟然出来了。”季节感到不可思议,“我竟然出来了,真想不到。”她的语气就像一个关押多年的犯人突然被释放了。
“出去看看吧。”他看着季节眺望的方向,“路上很静。”
“我可以出去看吗?”季节受宠若惊,党员带头人小条竟要带头打破禁令。
小条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忘神地看着她,尽管那一秒转瞬而过。接着他拔腿往封条之外走去:“走,我带你出去看。”
季节跟着他跨出封条,骤然暴露在自由之中,心情微微悸动。夜色沉沉,不见月亮,路灯冷冷地照着街道。这是一条只属于两个人的街道。
“跳舞吗?”季节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小条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季节的手放在他的大手里,隔着蓝色手套感觉到温度。顺着他的引带,两人的手臂轻轻抬起来,像空中的飞桥。小条歪歪头,示意她转个圈。
季节却说:“你先转。”
“……”
有那么一会儿,小条应该是后悔答应她跳舞。他无奈地说:“你够高吗?就让我转。”
季节一蹦三尺,手腕一转,就带得小条转了个圈。小条配合地倾斜着身体,勉勉强强从两只相连的手臂下转了过去。
季节笑了起来。他也有样学样,转了一下手腕。一股旋转的大力袭来,季节也转了个圈,脚尖点地,身影轻盈,小蓝衣下摆飘飞。
他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好像要拉住季节的另一只手。季节呆呆地看着他,进也不是,收也不是。
小条察觉到了自己那只不受控制的手。拳头握紧,手臂放了下去,他最终没有拉住季节。
季节往后退了一步,两人原本拉着的手也松开了。小条在看着她,但她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望着他的下巴,匆匆说了一句:“我要去抬了。”
说完,季节就跑了。
全部物资分配到户以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志愿者收工,季节回到家里,洗战斗澡后用手搓洗衣服,错过了和狐朋狗友的游戏时间。手搓衣服竟然比扛大包更令人筋疲力尽,一天来到了终点,季节在备忘录上注明:明日上班时间找104借水管。
窗外下起了大雨,预言诚不我欺。在雨声中,季节回想起那支舞。她给小条发了一句:“咱们运气不错,搬完货才下雨。”
而小条回复:“下楼来一支雨中曲吗?舞蹈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