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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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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消息:观星台塌了。
更坏的消息:观星台在风和日丽的晴天被水冲塌了。
得知这件事,治粟内府和少府的人最先发疯。
治粟内府·太仓令悲愤大喊:“谁!是哪里来的歹人要我这条命!?”
要知道,在秦国,当一座官方建筑出现垮塌,从督造人到建造参与人都要追责的。
治粟内府·籍田令生无可恋:“为什么……我刚算完的征发役夫数额,又要再算了吗?”
少府·少府丞连背景都灰暗了:“事情发生在宫内,开支算宫里的。啊,又要算钱了。”
而以上话语,均出自大家的内心。
啊?干嘛不用嘴说话?
那是因为他们正在灾后现场控制局面。
事已至此,先干活吧。
“两位,你们号脉吗?”
太医夏无且不耐烦地问两位国师。
夏无且很烦。他好端端待在署里偷懒看医书,突然就被拉过来给贵人们看病。好在贵人们都无事,可这二位干什么呢,傻了?
月神与星魂无疑是呆傻的。
请原谅他们吧,因为谁都只敢想象的工作地点突然被毁的好事发生在了他们头上。
……虽然“好”的程度大有不同。
罪魁祸首……啊,正在被父亲盘问。
嬴政压着怒火问:“究竟怎么回事?”
“呜啊啊啊啊!哇哇哇父王!!”
胡亥抱着嬴政的腿哭声嘹亮,甚至盖过了扶苏打喷嚏的动静——兄弟俩让水冲出来,又湿答答暴露在冷空气里挨冻,紧急换衣没当场高烧都是体质好。他俩头发还湿着呢。
其余以嬴华嫚为首的公子公主们,缩着脖子当鹌鹑——无端被水冲了一波,好歹是没受伤,此刻只恨不能是真鹌鹑。
至于月神和星魂?他们已经不敢多说话了,先看看情况。
问话没得到答案,嬴政不由捏着眉心压制烦躁,胡亥见状也不嚎了,扶苏也在此时开始了他的表演。先伏身下拜,而后直起腰板道:“父王莫要动怒,气坏了身子,此事都怪儿臣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扶苏??
嬴政拧眉:“何出此言。”
扶苏敛眉垂目,语气自责:“儿臣与国师星魂来往多日,对阴阳术究竟如何使用很是好奇,便携带兄弟姊妹一同拜访询问。奈何儿臣愚笨,竟失手将观星台毁坏至此。”
失手。
嬴政想起另一个儿子住所被毁一事,心下有了几分计较,顺手就把大儿子捞起来。
“既如此,两位国师,你们怎么说。”
说什么,说你儿子蓄意毁坏观星台还顺带以退为进有反手诬告的嫌疑吗?
月神勉强端起神秘清冷的架子,道:“长公子之武学天赋非同小可,是我等没有足够能力教导。王上若有意,不若允许长公子前往阴阳家修习。”
“不必。”
嬴政果断拒绝。谁没事把好好养的儿子送走苦修?何况家里有那————么大的家业等着继承呢。
扯远了,当下的主要问题,还是观星台垮塌导致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秦王很苦手,他很不想为这事罚人。本来近几年就因为打仗打下来的地太多,导致国内官吏数量出现巨大缺口。秦王每天为这事愁得很,好些地方都只能让军队里的有爵者当代理官吏。
可若严苛秦法的铜墙铁壁,被秦王自己砸开道口子,那就很说不过去了。
扶苏又在此时开口,抬头仰望嬴政时语气无辜又纯然:“父王,儿臣实在讨厌阴阳家,要不就别追究观星台坍塌的责任,也别重建它了?”
全场寂静。
月神&星魂:……装都不装了是吗!?
公子公主们都用“你是谁,马上现原形”的目光看扶苏。胡亥就不一样了,他像是发现喜欢的陶俑娃娃忽然换了一身新彩衣,眼中迸发出被惊艳的惊喜。
这可是大秦长公子当众撒娇诶!
饶是嬴政早就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此时也不禁怀疑扶苏是怎么回事。嬴政可是记得,他大儿子自打两岁启蒙开始,就很少再表露这等小儿姿态了。
扶苏也被各种视线看得头皮发麻,但是没办法,今天想达成目的,就必须这么干!没记错的话,上辈子十八弟就是这样对着父王提要求,父王跟傻子一样什么都答应。
嬴·傻子·政决定驳回大儿子的要求,他板着脸,连语气都生硬几分:“扶苏,你是寡人的长子,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扶苏脸僵了一瞬。也仅此一瞬,他又换了个方向进攻,先低头认错:“儿臣任性,是儿臣的错。”
再次提起敌人错处:“可儿臣也不明白,阴阳家既有如此本事,何不自己出钱建造,反而要花费国库的钱粮,使用大秦子民为劳役。儿臣可是看见,他们有好使的傀儡人。”
然后专往伤口撒盐:“儿臣读书读到韩非子的‘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那这术士,莫不是想……乱国。”
轰——
乱国不是小罪,这个词一出现,现场无论何等身份的官员皆惶恐下拜。嬴华嫚带着胡亥以外的弟妹们同样跪下。
“父王息怒/大王息怒。”
嬴政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下来。
星魂撩袍下跪,眉心皱地死紧,紧抿嘴唇不说话。多说多错,这个时候,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月神同样惶恐下跪,仍强笑辩解:“大王,阴阳家向来醉心研究天地至理,何来乱国之说?”
星魂看的分明,扶苏在月神说话时抬袖遮面,眼中不屑与厌恶流淌。
“都说人心隔肚皮,月神大人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腰。”位列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凉凉看了二位国师一眼,径自起身向嬴政谏言:“大王,阴阳家才杰辈出,难保不会生出不臣之心。依臣下看,今日观星台垮塌,未必不是他们自导自演的闹剧!”
“臣附议!”在场另一位九卿少府也站了出来,攻击月神今日言语间的漏洞:“月神身为大秦护国法师,不思诚心为大秦祈福,却欲蛊惑大公子前往阴阳家修习阴阳术。其心可诛!”
有人带头,其他官员也纷纷发言,言辞激烈地指斥月神。
星魂:被当成敌人言语攻击了啊。
这也难怪,观星台是阴阳家投效秦国时秦王下令建造在咸阳宫内部的官方建筑,建成距今也才十来年。
还是那句话,秦国的官方建筑一旦出差错,是要有不少人跟着受牵连的。
爵位、官位,或者生命,总得留下其中一个。
秦法严苛,连带着秦国的官员升迁也极为不易。他们或许的确忠心,在涉及到利益与生命的时候,也会依照趋利避害的本能试图逃避一次惩罚。
现在,逃避的机会被扶苏亲手递到了他们面前。
星魂隔着人群,再次看向扶苏,后者坦荡与他对视,俏皮地对他眨眨眼,哪里还有看月神的厌恶。
星魂自诩聪明的脑子,忽然打了结。心底涌起的那个猜测,叫他的心都发酸发胀。
聪明人的头脑风暴,往往在几息之间。现实里月神很快开始了反击:“长公子之武学天赋的确异于常人,提议前往阴阳家不过是出于惜才之心。反倒是诸位大人,观星台既是尔等督造,就别把脏水泼到我们头上。”
“这么听起来,我还挺厉害的?”
扶苏纯良反问。
月神:“殿下天赋异禀,臣不敢隐瞒。”
他一说话,月神便有心退避。
若说原先对扶苏的印象,是深宫里被保护到密不透风的王子,如今月神才发现她小瞧了扶苏。
到底是传闻不可尽信,可笑她竟信了扶苏单纯善良这种鬼话!
“父王,不如让太医来给我把脉,看看我是不是已经练成了阴阳家的神功。这样,观星台究竟是否因为儿臣垮塌,不就明了了。”
扶苏将观星台垮塌原因的关键,轻飘飘揽在自己头上,叫众人愈发看不清形势。
不行!!
星魂心头重重一跳,指甲掐着掌心软肉才没有跳出去发言。
说句难听的,在场唯有他星魂知道扶苏身上蹊跷之处。太医什么的,若当众说出扶苏其实毫无内力……不对,好像,只有阴阳家会倒霉?
心底那个猜测又冒出头来,星魂不确定地想,应当不至于,一定是他想多了。
“你们,都很有想法嘛。”
秦王嬴政开口,场面再度死寂。
星魂热切的心,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看到秦王的手指于扶苏后颈处摩挲时,星魂恍惚以为自己窒息了。
嬴政的手从长子后颈,转移至咽喉,掐着光滑细嫩的下巴抬起。王发出了疑问:“扶苏,你还想继续吗。”
是疑问,也是警告。
今天这事堪称闹剧,尤其是摆在秦王面前。
秦王正值壮年,他灭亡六国的脚步才走出一半,裹挟的威势足够天下所有人在他眼前安分守己。他如何能看不透在场之人的心思?又如何猜不出长子那点小算计?
身为王,嬴政在隐晦地给长子下达最后通牒:想清楚,究竟要不要继续踩着他的底线达成目的。
停下,马上停下。
在秦王释放的无形威压下,星魂攥紧了手,不可抑制地想退缩。厌恶也好,恶心也罢,打击阴阳家也不是现在就必须做的事,韬光养晦也不失为好法子。
“儿臣要继续。”
扶苏轻声细语,双手将嬴政放在他下巴的左手往高抬,正好让右侧脸颊落入宽大手心。他蹭了蹭,双眼直视嬴政,重复:“我要继续。”
无人注意,一直嬴政抱大腿的胡亥流下羡慕的口水,想成为父亲的愿望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嬴政双眼微眯,唤:“夏无且。”
夏无且立即起身,躬身来到这对父子身前几丈处再次跪下。扶苏脑袋从嬴政手心里挪出来,坦然伸出手去。
号脉是这个时代医者的基本功,察言观色也是官场的基本功。夏无且是咸阳宫的医者,旁观那么久,也能猜出顶头上司的真实意图。
所以仔细听了一阵脉搏,夏无且收手决定实话实说:“启禀大王,公子贵体无恙,唯独这武学修为,臣却没有在公子体内发现多少内力。”
这份诊断,将众人焦点又转移到了两位国师头上。
嬴政:“月神,你怎么说。”
月神缓慢优雅地用跪姿行礼,恭声道:“阴阳家忠于大秦,忠于大王,自然听凭大王发落。”
月神从扶苏回应了秦王的警告开始,她便心知今日这个亏是不吃也得吃。
在一国公子铁了心要搞他们阴阳家,公子的父亲又默许的情况下,多的是人巴巴贴上去推波助澜。
虽然这很像消极反抗,但是月神也有理有据地认为不是自己没能力,而是对方人多势众她力有不逮才败下阵。
反正她没有一开始便举手认输,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识趣点还能被网开一面也说不定。
于是嬴政下令:
一,观星台垮塌不追究涉事官员责任,损失数目清算后由阴阳家进行双倍赔偿。
二,护国法师月神胡言乱语蛊惑大公子修炼阴阳术致使观星台垮塌事故,停职一年以作处分。
三,护国法师星魂与大公子年龄相仿且相处平和,不予责任追究。但考虑到其年龄问题,停职处分十年,居住甘泉宫反省。
四,阴阳家务必安分守己,全力配合秦国一切法律推行,履行秦国修行人士的责任与义务。
嬴政走了,回去面对他的政务。
月神走了,回阴阳家找东皇太一汇报。
夏无且走了,回去前圆满完成叮嘱贵人们注意身体按时喝药的任务。
众官员依次同扶苏短暂寒暄,然后带着好心情去收拾烂摊子。
胡亥走了,要扶苏亲亲抱抱举高高了好一阵才被哄走。
待到扶苏将所有弟弟妹妹安抚哄劝,一一送走,才无奈来招呼星魂:“好了,今天是我自作主张不对,回去请你喝果酒好不好?”
星魂低声回应:“殿下尊贵,自然没有做的不对一说,臣更没有生气的理由。”
扶苏汗颜。你要真不生气就别瞪我啊。
扶苏心知星魂又是在闹别扭,不过他内里是个学会自我开解的成年人的灵魂,安慰自己好歹星魂没有故意大声说话,让旁人看笑话当众给他难堪。
扶苏也就心安理得继续哄劝:“你就不想知道我都在朝堂上说了什么话吗?不如咱们回去路上说,你觉得呢?”
星魂纠结一瞬,他还真想知道。
但也只是一瞬,星魂公事公办道:“殿下尊贵,做事的理由无需与臣下多言。”
扶苏:……
得了,还得接着哄。
“那好吧,我只好先回甘泉宫看看如何重新布置那个房间了,只希望到时能得国师大人喜欢。”
星魂抿嘴,终是松口:“臣和您一起。”
他们就这样走在了回甘泉宫的路上。
可是一路上完全没有交流。
星魂心里七上八下,格外不安。扶苏则为自己迈出的第一步感到格外踏实。
阴阳家,多半是对应了上辈子那群以徐福为首的术士的身份。
以长生不老药为引欺骗国君,又全国搜罗珍稀药草炼制丹药,更是卷携大量财物奔逃海外。
想到这群人,扶苏简直恨得牙痒,上辈子的父王竟然只是坑杀了事,还被人骂了好几年都不带消停的。毒药呢?酷刑呢?
唉,还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分量不够。
得想办法多干些实事,如此才能一点点得到实权。
想到这里,扶苏眼角余光看了眼星魂,又感觉这条路颇为任重道远。但是不管怎么样,总算开了个好头。
一路沉默无话回到甘泉宫,日头来到了午后,天更热了些。
两个人都是头天晚上没睡好,早上应付社交关系,上午还搞出来观星台的事。扶苏觉着,这行程堪比处理一天政务——快死了。
好在,无患是个合格的贴心内侍。甘泉宫迎接扶苏和星魂的,是珍馐美食,和早已准备好的沐浴汤池。
“殿下,国师,奴才办事不利,只准备好这些,连国师大人的房间也尚未布置完全。”
合格的内侍总管,要学会留一点“空当”。
上司满意,说明喜欢有自己的空间。上司不满意,顶多罚钱,再不济挨板子。巧合的是,扶苏很少用肉罚。
扶苏:“做得很好了。先沐浴更衣,结束以后你再带国师去库房挑选。”
无患喜笑颜开,姿态更加谦卑,妥帖伺候两位主子到下水。离开前池边贴心放了一列点心,谨防主子的口腹之欲。
当然不是专门给公子扶苏准备的,只能说有,却不多。主要还是发现新主子很难伺候,所以每样都准备了点。
可惜,星魂也没多喜欢这些点心。
更重要的,星魂心里揣着事。
水汽氤氲中,扶苏从肌肉到毛孔都一一舒展开来,舒服得很。
……如果没有旁边的视线,一定会更加舒服吧。
“若有疑问,卿但问无妨。”
考虑到某人可能的忸怩不安,扶苏主动打开了话题。
星魂岂止是有疑问,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出来,碍于眼前人的身份,也只是干巴巴问:“殿下,为何讨厌阴阳家?”
问出来了,但是星魂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有被强行下咒,莫名被勾连命运的前提在,莫说是扶苏讨厌阴阳家,想灭阴阳家满门都算正常。
然而扶苏并不是出于这两个原因,才讨厌阴阳家的。
“只是有个特别想杀的人,他应该刚好在阴阳家而已。”
扶苏如此解释。
星魂敏锐捕捉到“应该”一词:“您只是为了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人,就公然得罪整个阴阳家吗?”
扶苏:“他的分量值得我这样做。就像你的分量值得我绕大圈子把你弄到甘泉宫。”
旁人听了这话或许会感动,换了星魂来听嘛……他会说:“您需要我做什么?”
不能说不感动,只是下意识转化为利益交换前奏。
扶苏甚是无语:“要不给我个获取你忠心的机会得了。”
星魂:“臣天生反骨,殿下白费力气。”
扶苏:“那就改天陪我去趟祖庙,我要问问先祖如何收服你这样桀骜不驯之人。”
星魂:“巧了,臣改天得回阴阳家。我在阴阳家的职位可是护法。”
接二连三被顶撞,扶苏再好的脾气也要磨没了,他道:“那正巧,孤昨日一夜未眠写了另一份奏章呈给父王,父王当众叫李斯赵高今日内拟订章程,现在你在阴阳家的职位恐怕也不保了!”
——此时此刻 阴阳家——
东皇太一看了新发的《秦国附属门派律法新规》,连维持神秘气场都顾不得地直拍桌:“什么叫‘门派赋税须按月缴纳’!?还每月缴纳三十万钱!”
“嬴政是穷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