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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香疏影 ...

  •   医鹿山隐于西蜀云深处,传闻有神鹿引路者,方得见山中仙人。世人皆知此山在蜀州境内,却终年寻不得路径——唯有缘人遇白鹿,方能踏云登阶,入殿求医。
      柳砚清便是这山中仙。曾有人言他弹指可活死人,问及时,他却只道:“凡人命数,自有天定。”
      三月前,我软磨硬泡求他授我医术。虽仍不许称师尊,却将手抄的《鹿山本草玄录》置于我枕边。白日学些头疼脑热的方子,夜里偷翻典籍,暗自定下三月出师的痴念。
      人总要有远大的目标嘛,尽管不能实现。

      柳砚清偶尔下山行医,我便随他前往,一面做他的助手,一面学习。
      利州山村义诊那日,村长缠着柳砚清说话,我独自踱至田埂边。见个小姑娘正采野花,鹅黄的星星点点兜在衣摆里。她跑回家,仔细将花种在院角,又舀水来浇。
      我蹲下看她忙碌。她认出我是行医的,冲我一笑。
      “为什么把花挪到院子里来呢?”
      姑娘小手比划着说:“这样哥哥姐姐们不用出门也能看到花花。我打算在院子里种下各种颜色的花,黄的粉的蓝的,把我们家弄成大花园。”
      “你还有哥哥姐姐呀?”
      “嗯!大哥二姐三哥,他们可爱我了!就是他们太忙啦,没有太多时间陪我玩,我只好自己种种花,在家等他们回来。”
      墙角歪歪扭扭画着四个小人,野花在风里轻颤。不知怎的,脸颊突然一凉。
      “姐姐你怎么了?”
      小姑娘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抚摸我的脸颊,眨眼问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
      我抬手抚摸眼睛,确实是湿漉漉的。
      “大概是姐姐羡慕你有这么爱你的哥哥姐姐吧。”

      村长终于肯放柳砚清做正事,义诊有序进行。柳砚清把脉开方,我分包药材,配合无间。
      队伍后方忽起骚动。一对华服男女径直走来,玄袍男子眉目含霜,紫裙女子神色倨傲,与周遭朴实的村民格格不入。
      男子声如寒铁:“听说医鹿山的仙人仙女在此义诊,特来求诊。”
      我暗暗骂了句没礼貌,维持笑意:“看病请排队哟。”
      “怎么?柳仙人的高徒,连个脉都把不准?”女子纤指抵腰。
      余光瞥见柳砚清微微颔首,只得引他们到一旁。指腹搭上男子手腕时,他眼底的轻蔑几乎凝成实质。
      信不过我又要我给你诊脉?爱看不爱,诊断出绝症可别赖我。
      我搭上他的脉搏,努力回忆着柳砚清教过我的脉象知识。通过按切脉感知脉搏的微小变化来诊断疾病。我想想……脉搏在哪儿来着?我的食指和中指似乎是要放在这两个地方……嗯?没动静?死了?不对不对,人好端端坐在我面前怎么就死了呢!重来!
      我又调整了指腹放置的位置,这次对了,能感觉到有一点小小的东西在跳动。钩脉弦脉毛脉石脉……还有该死!那日背到子时的第五脉叫什么来着?哦哦哦,溜脉。
      然而,眼前的人脉象搏动有力,来时力强去时力衰,阳气正盛,丝毫没有病态的迹象。我蹙着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淡淡地看着我。
      “如何?我得了什么病?”
      我……不知如何回答。您很健康啊……脉象平稳,气色红润有光泽,有什么问题吗……难道是我学识不到家,所以没看出来?
      不急,望闻问切,按流程来。他自己都说自己有病,那肯定是有病了。
      正踌躇间,紫衣女子忽柔声道:“小——小仙人莫慌。我们只是近来多梦魇,想寻个解心结的法子。”
      男子颔首:“久闻柳大夫医术,特来请教。”
      我佯装了然地点头,心里总隐隐觉得他们话中有话。不过,如果只是解心症的话,这个我擅长。放眼医鹿山,找不出比我更会说话的人。
      “咳咳。”我摆出医者的架势,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二位最近是不是——”
      “这里交给我吧。”
      柳砚清的青衫袖角掠过案几,将我满腹医论生生截断。
      紫衣女子福身:“那便叨扰仙长了。”
      男子说:“家妹去年救下一只蛐蛐,此后便神志不清,忘了事儿。不知仙长可有良方?”
      柳砚清淡然应答:“静养数月,已有起色。”
      听后男子冷峻的面容稍霁:“多谢仙长。”
      我听得云里雾里——蛐蛐还能摄人魂魄?更诡异的是,这两人频频偷瞄我的眼神,既温柔又瘆人。
      女子突然对我嫣然一笑::“姑娘可知世间有种缘分叫血——”
      男子猛地捂住她的嘴。
      血祭?!是血祭吗!我吓得往柳砚清身后缩了缩。
      柳砚清轻咳了声:“两位若无事,就先请回吧。”
      男子松开女子的嘴,起身整理衣袍:“失礼了。”
      女子神色恢复清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暗自决定:下山后定要离这些怪人远些。

      义诊结束,村长执意留饭被拒。临行时,那只种花的小手突然拽住我衣角。
      我笑着蹲下身,问道:“怎么啦?”
      她把小花递给我,说:“送给姐姐的。要是姐姐有哥哥姐姐,他们一定也很爱很爱你。”
      我一时语塞,收下她送来的花束。
      “谢谢你的花……也谢谢你的话。”
      小姑娘听完我的道谢,高兴地背着手摇晃,说:“所以姐姐有兄弟姊妹吗?”
      “我……”
      我咬着唇,不想说不知道,良久冲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也有疼爱我的哥哥和姐姐。不过,他们太忙了,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柳砚清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冷不丁插入我们的话题,说:“天色不早了,小花哥哥喊你回家吃饭了。”
      小姑娘兴奋地踮起脚望向不远处,迫不及待跟我们道别。我看着她跑远,奔向一个大男孩的怀抱,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夕阳下。
      “小花?那孩子叫小花?”
      “嗯。父母在几年前的病疫中去世,那时小花刚出生不久。家中只有两位哥哥和一位姐姐,三人每天外出帮人做活,一同抚养小花。”
      “病疫?所以他们……”
      我望着田埂边行走的身影,是那么幸福。忽而又想起小花说过的话,如果我也有哥哥姐姐的话,他们一定也很爱很爱我。
      柳砚清默默转身,说:“走吧。”
      我叫住他,问道:“我有哥哥姐姐吗?”
      “……为何这么问?”
      我摇头,跟上柳砚清的步子。
      “大概……是羡慕小花吧,羡慕她有那么疼爱她的家人。”
      身旁的人看了我一眼,拉着我的手臂躲过了脚下差点踩到的牛粪。
      “不必羡慕。”
      “嗯?”
      “你的家人——不该说疼爱,是溺爱。你会落得用起死回生,正是他们过分溺爱你的结果。”
      我倒吸一口气,紧张地问道:“那他们……为何不来看我?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们既然溺爱我,为何不来看望我?他们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否还活着,还健不健在?他们……真的爱我吗……”
      马车颠簸中,我再三追问,只换来他长久的沉默。

      医鹿山的冬季来得猝不及防。
      夜读出来,青石阶已覆上薄霜。柳砚清忽在殿前驻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炉鼎青烟袅袅处,一只仙鹤衔着浅蓝飘带翩然而至。
      它稳稳落在我们面前。柳砚清解下飘带,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棋子置于鹤喙。
      看着仙鹤飞远,我看向柳砚清手中的飘带,问道:“这是什么?”
      “羽带。”
      “羽带是什么?”
      “仙人的护佑。”
      “仙人的护佑是什么?”
      “等你回忆起过去就明白了。”
      羽带在柳砚清掌心静静的,接着,从他袖口飞出两只流光溢彩的蝴蝶,衔起羽带朝后山的方向飞去,翅膀张合时,磷粉碎闪留下它们的轨迹。
      仙人的蝴蝶,莫不是叫仙蝶?果然,神仙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下山后,多写信。”
      柳砚清忽然开口,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怕他反悔又立马乖巧地点头说“好”。
      “还有,洁身自好,不要和来路不明的男人跑了。”
      我挠了挠脖颈,避过望来他的目光,没敢出声。我得去找九个男人找到自己真名的啊,这要求恕我不能答应。
      见我没吱声,柳砚清轻蹙眉头,往前跨了一步。清隽的脸庞瞬间在我眼前放大,无论我怎么闪躲都避不开。
      “屡教不改。”
      我不服气地别过脸,鼓起两腮掩盖发烫的双颊:“你又不是我师父……”
      “你天天学着清雨和如雪叫我师尊,现在又说我不是你师父了?”
      “那你——”
      忽而间,余光中燃起一些火光。我望向天际,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山风从下方呼啸席卷上来,耀眼的明灯升入半空,照入晦暗不清的天际,灿烂得如深海升起的明月,耀眼而绚烂。
      “这是?”
      我张大嘴,惊喜地望着浮于上空的盏盏明灯。
      “清雨和如雪为你准备的天灯。人间有说法,将心愿写在灯上,天上的仙人便能听见,替人实现愿望。想你要下山,大家都抢着做天灯为你祈福。”
      柳砚清站在我身侧,与我一同欣赏着眼前的绚丽。
      突然,我感觉到手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掌包裹住。低头一看,手腕上多了一条红色的绳子,上面坠着一块小小的玉。
      “护身符。需要我时对着它呼唤我的名字,我能听见。”
      “……”
      “不喜欢?”
      我握紧护身符,生怕他后悔又叫我还回去。一股酸涩涌上来,我转过头去,悄悄抹掉眼角流出的泪水。猝不及防地,冰冷的指尖触碰上我的耳廓,药香微动,他温柔地将我鬓边的发丝别至耳后,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发簪,很好看。”

      天灯飘远,时至中夜。我盯着戴在左手手腕上的护身符,咬了咬唇,望向身旁之人,小声问道:“重生之前……我和师、砚清是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抬手替我整理有些松垮的披风,说:“普通关系。”
      “多普通?”
      “普通到……你不会给我写信的程度。”他淡淡说道,“甚至一别,临死才再相见。”
      我们立于殿前的石阶上,望着飘落的雪花和升起的明灯交相辉映。
      “既然是普通关系,师尊为什么还要违背门规,冒着被逐出山门的风险救我呢?”
      柳砚清勾唇浅笑,没有直面我的提问,而是换了个问题问我。
      “那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说了你可别笑啊。”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是很重要的关系,说好厮守终生的关系。兰因絮果,却终归放不下。”
      柳砚清突然浅笑着问道:“又学了新的词?兰因絮果?以后不许乱用成语。”
      “哪儿乱用了……我认真的。我还特地找如雪问了兰因絮果的意思,确信了含义才敢说的。”
      “兰因絮果……你我从未成亲,用不得这个词。”
      “……没有吗?”
      出乎我意料的回答。
      “没有。”
      我不信,又追问了一遍:“一次……也没有吗?”
      柳砚清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有。”
      见我失落得泄了气,柳砚清故意撇开话题,问:“不过我倒想听听,你从何得出的结论?”
      我绞着袖口说:“一开始,你知道我失忆的时候,脸上闪过的神情告诉我的。是绝望,对吗?你救活了我,却没有救回你想救回的灵魂。我把你忘了,忘了我们许下的诺言……也许,忘记的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多。”
      我的声音逐渐低沉,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听不大清。柳砚清沉默片刻,最终稍稍扬起一抹苦笑。
      “或许吧。”

      我将誊抄三月的医书强塞到他手里:“师尊手抄的那份就归我啦。作为交换,这本是我亲自抄写的,送给师尊吧。”
      柳砚清指尖抚过封皮上歪斜的字迹。
      “从前你怎么都不肯学,罚你抄书你就撒泼不肯,罚你关在房中不许出来,你便趁着夜色上房揭瓦。现在倒主动抄起了书,学了医药。”
      我趁机嬉闹开起玩笑:“你看,你以前还给我上过课,为何偏不让我唤师尊?”
      “你从未拜入我门下,自然不是我徒弟。”他轻柔地诉说,“何况,这可是你当年亲口立下的规矩。”
      我懵然歪头。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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