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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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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倒下了,露出破败羽翼下小心遮护的妹妹。
凤娘是看着雀鸣楼从一间灰扑扑的、不起眼的铺面一点一点变成粉缎环绕的小楼,起初楼里人很少,除了来来往往,踏出门槛便不知会否再见的客人,只余凤娘、哥哥和几位歌女姐姐。
在凤娘的双丫髻长成双垂鬟的年华里,雀鸣楼来了活泼外放的画眉、古灵精怪的莺歌、温婉坚韧的云雀、聪慧通达的游珠,还有许许多多,来自街头戏曲班子里,或是同她和她哥哥一样一无所有到梁安谋生的女子。
不论何种身份性情,只要在雀鸣楼一日,便是她的家人。
没错,在凤娘心里,雀鸣楼早就是她的家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家毁掉。
没经历过太多风雨的小姑娘,也能凭着一身孤胆挺身而出,努力想要稳住局面。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意,她没有钱。
雀鸣楼门可罗雀,也没人来听曲了,许是怕受牵连,许是真心唾弃她哥哥的行径,往日闹哄哄的景象不再,她们就此断了生存的来源。
而被官府罚没的、给哥哥治病花去的、用于勉强维系雀鸣楼众人生计的,银两如水流过指缝,漏得干净。曾经哥哥赊欠用于买下小楼的账款更是身上卸不掉的大山,让她焦头烂额。
哥哥不忍看她辛苦,劝她将雀鸣楼转手卖出,拿到钱另盘间铺子也是一样的。
可这提议不光凤娘犹豫,那些债主们也不乐意,他们从中作梗,叫来道士散播此处风水不好,易受灾流财的谣言,还寻了些壮汉每日守在楼前不许那些想要买楼的人出入。明里暗里使了好些手段,拦着不许人接盘,只等凤娘彻底无力偿还,便可不费一分一毫将小楼收回。
这店面本身地段不错,这条街也因为雀鸣楼和周边的其他商户而声名远扬,房屋价格早就比从前翻了几番,把小楼收回来再寻个新的买家,定然赚得盆满钵满。
这算计眼看就要成功,凤娘都心灰意冷,打算遣散楼里众人了。
三位女子却突然到访,她们带来的人将那些壮汉统统挡在楼外,问她,是否愿意将雀鸣楼转让。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若是不同意,等楼被收回,没有积蓄的她和哥哥许是连梁安也待不下去了。
于是凤娘答,她愿意。
女子们又说,凤娘和她楼中的伙伴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只是雀鸣楼从此不再是歌坊,她们亦不再是歌女。
城中央的三层小楼,烟粉纱缎自顶端裁落,写着“雀鸣楼”的牌匾也被摘去。重新修葺后,小楼外看清新淡雅,内里布置大气又不失温馨。
梁安新的一日,人们发现,原来的雀鸣楼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翡玉楼,只做些糖水点心生意,掌柜凤娘,跑堂清一色的女子。
凤娘想着这样也好。
留不住雀鸣楼,留住了人。
比较起来,乐坊知音楼是三者中状况最好的,他们东家向来谨慎心细,一出事就拿着证据将知音楼从一片淤泥中摘出,因此虽名声受损,但已是少生波澜。
楚鸢和知音楼之间的渊源由来已久。
楚鸢少时好动,静不下心来看书,楚照便带她到知音楼去,想她挑件感兴趣的乐器来学,也好沉沉心思。
琴、瑟、筝、箫,一溜白衣素服站在她面前,极力鼓吹乐器学来简单,自已技艺多么高超又有多会教授徒弟。
楚鸢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站在那,觉得比去到市井中间被人围着兜售还要聒噪。
楚鸢眼眸向后一撩,只见一中年男子同样琴师装扮,一看便知是这些“显摆技艺”的其中一员,却懒洋洋缩在尾端,倚在柱子上打哈欠,毫不在乎他人的吵嚷争抢。
当时不过五六岁的楚鸢想,这人一副不稀罕教她的样子,对她必然不会过于严苛,说不定话还少,到时她既自由又清静。
因此,楚鸢矮身挤入人群,在纷乱避让的衣角中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说,就是你了,你来教我。
那人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对她的决定感到意外。
李琴师蹲下身,与她平视,说,我这东西可不好学。
楚鸢说,没关系。
她只是为了应付父亲随便选选罢了,难或不难她不在意。
李琴师接着说,楚鸢小姐确定要我教你,我很严格,你免不了会挨训吃苦。
当时的楚鸢没有现在的楚鸢会看人,以为他是在吓唬她,其实只想摆脱她这个麻烦,于是楚鸢回答,我不怕,我吃得了苦。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每天都在后悔当时竟未多加思虑,如此轻易就说出了这句话。
于是,她成为了李琴师的徒弟,再之后吃了多少苦,又是怎样与李琴师斗智斗勇,这些曾经让她觉得在被反复磋磨的事,随时会被击垮的心绪,都随着岁月的冲刷而逐渐忘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喜欢上了学琴,她走过天底下最快乐的路便是从相府去往知音楼的路。
直到萧淑妃宴请之祸的发生,这给楚鸢造成的影响是难以想象的。
听闻绫罗馆和雀鸣楼的东家一个丧命,一个去了半条命,知音楼几乎有些名气的乐师都曾受邀奏乐,现在出了这事,难免内心恐惧、噤若寒蝉。
又听闻云雀死了,但造成她这般境地的坏人却没有全部受到应有的惩罚,其中那位操办宴会、收受最多好处的萧淑妃也不过是被禁足罚俸,同是做这乐舞行当,平日认识云雀偶尔还会与她说说话的知音楼人们心下愤怒。
沉默的愤恨中,有人说,瞧,那楚鸢同萧淑妃攀亲带戚的,无辜女子被自己姨母害死了,这么多人被牵连,还能若无其事来知音楼学琴。
那天,楚鸢是哭着跑走的,众人嫉恶的眼神有如利剑,哪怕你什么也没做,但你知道,血脉里的牵连,你的亲人做错了事,那些罪孽与恶果也同样会加诸你身。
待她鼓足勇气,再次去到知音楼学了一下午琴后,李琴师对她说,你下次不必来知音楼了。
为什么,你也讨厌我了?因为我姨母做的事,觉得我不配做你学生了?
楚鸢那日一踏入知音楼便遭受许多白眼,听到他的话忍了许久的委屈和酸楚都化作泪水滚落。
李琴师摇了摇头,用他干净素白的袖子替她揩净面颊,说了一段极长的话。
学琴者,最忌心不平气不静。心若不静,教无益,学不进,指下纵繁弦急管,亦难成曲调,不能窥其堂奥。学琴之初,你颇为好动跳脱,那时我便要你焚香沐手,是为心无旁骛。如今亦是如此,既然做不到心无波澜,那便避其源头,择静室修其身。
楚鸢被李琴师安抚下来,听他的话,择一静室。
左思右想,再没哪里比徽园更能叫她静下心来,于是她与李琴师约好,每隔几日,他便来相府教她琴艺。
*
今日是两年来唯一一次例外,来的不是李琴师,而是他的学徒。
两年过去,楚鸢自认经历颇多,没有从前那般容易叫人动摇心志,可是看着除去李琴师之外穿着这身衣服的人,还是叫她心头一梗。
她难以遏制地多想,莫非两年过去,知音楼还有人旧事重提,又要来乱她心境,坏她心情?
“先生如何称呼?”到底是李琴师派来的人,又只教她一个下午,楚鸢客气地请他入院。
“我姓秦,楚小姐叫我秦炘就好。”秦炘走到楚鸢一早准备好的位置,细致地将琴架好。
广袖白袍,黑发如瀑,唇如春樱,眸蓄烟雨,身携月中丹桂之清辉,瑶池仙葩之风华。
哪里来的纸扎人偶?楚鸢想。
这人精美皮囊下似乎了无生气,从见面到入院,到如今与她相对而坐,言行举止没一处差错,自然得不像是初来徽园。
“楚小姐想学些什么?”见楚鸢一直盯着他不说话,秦炘问道。
“上次李琴师教我弹的曲子我还不甚熟练,他没同你说?”楚鸢挑眉。
秦炘摇摇头,道:“没有,师父说楚小姐向来有自己的想法,让我过来便是,楚小姐说学什么便教什么。”
“我想学什么你都能教?”楚鸢不信,李琴师的学徒纵然出色,也不该有这样大的口气。
秦炘不回这话,只问:“楚小姐想学些什么?”
这句同他之前的话语声调一模一样,楚鸢听在耳里,如同啃了颗干涩的果子,无趣生硬得紧。
“还是那首吧。”楚鸢将曲目名字讲给他听。
“好。”秦炘说,“请楚小姐先弹奏一遍。”
楚鸢近段时日要操心忙活的事不少,琴艺上疏于练习,一段曲谱弹得磕磕绊绊,她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
楚鸢弹罢,抬头看他,秦炘脸上无甚异色,耐心地帮她听音纠音。
一遍又一遍,直到夕阳在远处的天边显了形,楚鸢才停手休息,长吁口气。
她的悟性还是极好的,除了刚开始有些不成曲调,其后的每遍都能在秦炘的指导下,较之前有长足的进步,最后一次弹奏出来的,有些人苦练一年都达不到。
“楚小姐再勤加练习,待纯熟之后,便可研读琴谱。”秦炘说。
在他看来,这个曲目她不过初入门道,瑕疵多到不必给予赞扬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