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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孔雀扇(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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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饮露阁,苏语卿因要随虞公习字,裴温亦须往南院修画课,二人正好同行。苏语卿怀捧书卷,沿途又向裴温请教了几处平日积存的疑问。
行至南院门前,裴温驻足沉吟,含笑相问:“不知苏三何时得暇,可将那已然开局的棋续完?”苏语卿心念微转,立时想起半年前唐家初识时那盘未竟之局。如今暖香拂槛,夏木成荫,居然已匆匆半载。
“总得待大考之后罢。如今课业压身,实在难以分身。”她垂目瞥了眼怀中书卷,复又抬眼,眼尾轻扬,“裴三十六郎手下败将多如过江之鲫,怎地还要揪着我这漏网之鱼不放?”
“苏三此言差矣。”裴温摇头轻笑,“当初原是你怪我窥了你的棋路,自己却未露半分真章。我素不喜欠人情谊,故始终惦念此事。”
“若依此说,那方才一路请教又该如何清算?”苏语卿眼波微转,佯作沉吟,“莫不是……要唤你一声‘小夫子’方才扯得平?”言罢自己先忍俊不禁,唇角浅浅一翘。
裴温闻言微怔,随即眼底笑意荡开,复又整色敛容,作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这个称呼……倒也未尝不可。”
别过裴温,苏语卿独往一字斋去。回想今日所得,心下不免欣喜,又思及裴温倾力相助,该备何等谢礼方显郑重。正出神间,不经意回首,忽见一道褚红身影不知何时已缀在身后。
她惊得身形微颤,怀中书卷簌簌散落满地。
“怎的,见着我倒似见了鬼一般?”韩论非抱臂冷嗤。见苏语卿仍怔怔立在原处,他俯身将散落的书册一一拾起,叠作齐整递到她面前,“喏,这回可要拿稳了。”
“不……不是。”苏语卿接过书卷,堪堪回神,急步追上前方已走出数步的韩论非,“你是何时来的?我怎么一直未曾瞧见?”
韩论非自不会坦言已尾随多时,只略垂眼眸,视线停在她额际——不知是因心绪起伏,还是暑气蒸灼,那处凝着细密汗珠,连双颊也晕开淡淡胭色。
对上苏语卿带着探询的目光,韩论非心口蓦地发紧,脱口而出的话里带着没来由的恼意:“哼,我几时来的,与你何干?”
语中带刺,锋芒毕露。
苏语卿一时怔在原地,不知何处又触怒了这尊煞神。脚步不由微滞,唇边尚未褪尽的笑意,也随之渐渐淡去。
瞥见韩论非已在斋内坐定,苏语卿唯恐他再生事端,自己平白受扰,便径直入内,特意择了处离他最远的席位安然坐下。
书院生徒皆自蒙童时便开笔习字,及至当下,纵使尚未达到笔精墨妙之境,却也个个架构端正,笔锋初显。
正因有此根基,多数甲乙班生徒对“书法”一课兴致索然,加之虞公治学严苛之名远扬,选修者较之别科自是少上许多。
以致生徒间程度悬殊,有仍于架构间描摹者,亦有立志探求书道极致者,书院遂分设两班,按日轮转授课。
此刻鱼贯而入者以丙班稚龄学童为多,苏语卿不时瞥见零星乙班同窗入座。
虞好好不知从何处气喘吁吁赶了过来,一张白嫩小脸涨得通红,抱着笔墨纸砚往苏语卿身侧案头一搁,便瘫软着半幅身子,喘息未定。
偏生进来的稚童都认得虞好好,经过时纷纷软声问好:“虞家阿姊安好。”
虞好好胡乱点头应着:“好好好,都好……”
苏语卿这边刚搁下墨条,转头见着虞好好略显狼狈的模样,目光扫过她沾了泥渍的裙角:“午间去了何处?怎将自己弄成这样?”
虞好好低头瞧了瞧裙裾上明显的污痕——还不是因着饮露阁那桩怪事,只得匆匆另寻藏酒之处,慌乱间不慎踩了裙摆。可私藏美酒乃是她秘而不宣之事,任谁来问也断不能吐露半分。
正思量着如何搪塞过去,忽瞥见苏语卿案头那几册眼熟的书籍,她圆眸微睁:“你……你去过饮露阁了?”
“正是。”苏语卿温言解释,“午膳后本要回南院温书,恰巧遇上裴温,便请他指点大考要领。他遂带我去饮露阁借了这些书,嘱我带回细读。”
那不正是与她前后脚进的饮露阁么?虞好好迟疑片刻,含含糊糊地问道:“那你……可曾遇上什么不寻常的事?”
自然是有的。苏语卿飞快地瞥了眼远处的褚红,又望向神色古怪的虞好好——今日这两人怎都这般反常。
虽察觉异样,苏语卿却不便多言,只轻轻摇头:“并未遇见什么不寻常的。可是你遇上了什么事?”
“我……我……”虞好好本欲道出饮露阁的怪事,转念想到东篱书院乃是自家产业,阿翁最厌怪力乱神之说。若从她口中传出这等事,第一个饶不了她的怕是自家阿翁。
终是垂首抿唇,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不甘心地呜咽了一声。
见她这般情状,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苏语卿便柔声劝慰:“若是不便说,便不说罢。不如我帮你研墨?”
虞好好霎时回神,算着时辰阿翁也该来了,她却还什么都没准备。
虞好好看着苏语卿行云流水般为她备好墨砚,一双杏眼顿时亮了起来,忙从袖中掏出一颗果干。
“苏三,请你吃。”
苏语卿闻言微微侧首,虞好好已眼明手快地将果干塞入她唇间。她怔了怔,对上那双明灿依旧的笑眼,甜意顷刻在舌尖漾开。
无人留意之处,某人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愈发急促地转动墨锭。
未过多久,虞公捧着两卷字轴缓步踏入书斋,室内喧哗霎时静歇。两幅卷轴并悬于前,徐徐展开,露出两种字体的古诗。虞公先指着楷书详述要领,又俯身对乙班稚童温声叮嘱:“笔长不过六寸,执管不过三指。运笔当虚悬手腕,过缓则失筋力,过急则损骨韵……”
待小童们依次执笔习字,他又转向年长生徒讲授行书精要。说罢环视斋内,方于案前稍憩。片刻后,忽扬声道:“九殿下,请移步至老朽案前。”
上过虞公书法课的学子皆知,他每日必择一人亲自指点。听得此番被唤的不是自己,满堂几乎在虞公话音落下的刹那,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轻吁。
被点名的韩论非也非头回受教。他绷紧俊脸,携了笔墨纸砚行至虞公案旁。
一时间,近乎全斋目光皆落于他一身。而他最在意的那人,却始终低垂纤颈,从容运腕,未曾投来半分注目。
虞公瞥了眼他起伏未定的胸膛,淡声道:“伸左手。”
韩论非依言伸手,下一刻,厚重的戒尺便挟着风声重重落在他掌心。
“心为君,手为辅。殿下心若不静,如何写得出好字?”
韩论非默然收手,执笔蘸墨,才书就一行,虞公又道:“伸手。”
戒尺再次凌厉落下,清脆的击打声震得斋内胆怯者俱是一颤。
“行书游丝断而能续,殿下不妨瞧瞧自己写的字——劲透纸背却失之僵直。有道是顿挫磅礴当如猛兽搏噬,殿下这字,倒像条死而不僵的长虫。”
斋中有人禁不住轻笑出声,待抬眼撞见韩论非铁青的面色,又慌忙噤声垂首。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课上习字,不过誊写乐府旧诗一首。苏语卿笔尖行至“远行客”三字时,不由微微顿住。
算来她客居西京已过半载,眼下虽暂得安宁,却不知烽烟何日方歇。忆起曾向韩祁探问之语,细想来更觉茫然——究竟要待到及笄,抑或更久,才算真正长成?何日方能携阿娘重返江宁故里?
她轻叹一声,旋即敛起愁思,重新提笔疾书。
待课毕交卷时,韩论非早已搁笔。饶是他筋骨强健,几番戒尺落下,左掌已红肿不堪,再难握拢。
此刻他端坐案前,对着那未竟的诗文,却是半字不肯再落。
“写还是不写?”虞公肃然相问。
韩论非满身浑劲,倔强侧首扬声道:“一课已毕。若要学生再动笔,且待下回。”
苏语卿见两人相持不下,垂眸屏息,将写好的诗稿轻置虞公案前,便悄然抽身离去。
不多时,虞公整理罢案头书卷,又将悬挂的卷轴徐徐收起,拂袖出了书斋。
斋中学子几已散尽,虞好好收拾妥笔墨,与苏语卿别过后,便匆匆追着虞公而去。
苏语卿垂眸望着那支尚未清洗的狼毫,终是直起身来,执笔往水罐中轻轻搅动。水纹漾开,墨色如烟云般在水中缓缓晕散。
“苏语卿,”韩论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刻意滞留,冷声相询,“我的笑话可看够了?”
“九殿下误会了,”苏语卿仍垂首洗笔,声线平静,“我在清洗笔砚,并非看殿下笑话。”
“倒是稀奇。”韩论非负气别过脸去,“虞公责罚时,满斋唯你不曾抬头。如今斋室空寂,又唯你滞留未去。”他喉结微动,“你且说说,这是何故?”
苏语卿默然片晌,只将笔墨纸砚一一理好,径自转身离去。
才至门边,身后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未及反应,手腕已被狠狠攥住。
“苏语卿,”韩论非声音里压着暗火,“不论对唐元珍、虞好好,还是……还是裴温那厮,你皆能含笑相待。为何独独对我,即便是念及救命之恩,也该有一句半句温言?”
苏语卿愈听眉尖蹙得愈紧,唇线紧抿,怒意隐现。她垂目看了眼被他紧握的手腕,冷声道:“韩论非,松手。”
“不松。”他执拗地将她身子扳转,迫她与自己对视,“往日不提,只说近日。你还欠我一事,可还记得?”
他逼近一步,“裴温不是念着与你对弈一局么?不如由本殿下来成全他这番心思。你若赢了,你我前尘旧账一笔勾销;若是输了……”
苏语卿气得身子微颤,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黯然:“殿下此话……当真?”
灼热的风阵阵卷入斋内,韩论非翻涌的怒意倏地一滞。他唇瓣轻动,眼底竟也掠过几分犹豫。
然而话音未落,廊外忽传来清朗笑声:“哟,这局棋,我替裴温应下了。”
只见魏叔玉半推着裴温迈上台阶,施施然现身门边。
裴温本欲寻苏语卿细问课业,未料撞见这般争执,正欲回避却被魏叔玉硬拉了进来。他蹙眉瞪向身旁人,魏叔玉却浑不在意地拍拍苏语卿肩头:“怕什么,应下便是。”
苏语卿冷眼扫过魏叔玉志在必得的神情,一字一句道:“若输,我当吞子入腹。”
魏叔玉笑容骤然凝固,裴温亦不由蹙眉流露关切。
“九殿下,此等赌注实在荒唐,还望三思。”裴温温声劝道。
韩论非见裴温竟为苏语卿说话,唇角牵起一抹讥诮,转而凝视苏语卿:“当初应承之时,你可比现在爽快得多。”
“九殿下,我并非背信之人。”苏语卿迎上他的目光,“请容我十日之期。十日后仍在此处,我自当履行承诺。”
她转向裴温,语气缓和几分:“十日后,与我对弈一局,不知可否?”
裴温顾虑地望了韩论非一眼,微微摇头,苏语卿却递来一个宽慰的眼神,浅浅一笑。
垂首思量片刻,裴温终是颔首应允。
诸事既定,韩论非却忽觉方才种种争执皆成索然。他面色微白,终是冷哼一声,率先而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廊角,裴温唇齿微动似欲言语,然见魏叔玉在侧,终是默然垂眸。
苏语卿强撑着最后一丝从容与二人含笑作别,待转身刹那,面上浅笑如退潮般消散,只余一片空寂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