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山城》林格linge

27、第 27 章

　　一个城市究竟如何，在当地人和外乡人看来，一般是两幅面孔。

　　水山城里常居的外乡人，不可能没有，但相比其他地方，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在外能碰上的，跑运输的、做苦力的，再不然就是男人外出打工，娶回来的外地媳妇。

　　按理说，水山城作为南岸开放的排头兵，商贸往来之地，应该是广纳各方英才，集五湖来客，可是水山城这儿，说得好听那是团结，说不好听，就是极度排外，下面的百姓，听着口音看着面相做生意，合起伙来宰北佬，上面的政府明着暗着施行地方保护主义，外地企业但凡进来，要不了多久，羊毛薅个干净再被一把甩出去。

　　正因如此，不管卫长风定居水山城再久，外来客终究是外来客，蔬菜水果、街头小吃，卫长风那口流利的普通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单价定比旁边说着本地方言的叔叔阿姨要高出一两成。

　　卫长风接过自己缺斤少两的杨桃，付过钱，没有多说什么，卖水果的老板娘正在和熟客攀谈，眼神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水山城方言对北方人来说几乎就是密码，卫长风在此五六年，现在连蒙带猜能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只是究竟说的什么，他也不感兴趣。

　　难得的假日，卫长风就喜欢像现在这样，一路看，一路走，看那些方方正正题好名字的楼，看人来人往的一溜小店，看路过的人，看停留的人，走累了他就坐在路旁的小公园里，听一盘戴着墨镜的半仙跟路人胡诌。

　　卫长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杨桃，用T恤的下摆擦了擦杨桃上的灰，一边啃，一边看着假瞎子摩挲着姑娘手心的掌纹，5.3的视力，不用眯缝眼睛卫长风也能看到姑娘手掌上薄薄一层死皮，能看出在与假瞎子触碰时，那些许发硬的手感。

　　“你命里有福，能给家里带后，你爸妈有了你，才招来了你弟弟。”

　　虽然假瞎子名义上看不见，姑娘还是点了点头：“没错，我下面一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

　　假瞎子继续摩挲片刻，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但你爸妈呢，不是惜福的人，你的福根越走越淡，是爸妈这些年对你不好，所以家道也越来越差，外面背着债呢吧？”

　　说到这里，姑娘已经相信这大师是真有神通，语气不止是激动，简直是半带哭腔：“是，爸爸赌钱，家里欠了好几万的债，本来说起房子，起一半没钱了，只能先停工，一家人就住在半间屋里，妈妈前几天叫我去外省打工，贴补家里，如果不想去，就找媒婆嫁人，弟弟妹妹还要上学，我做大姐的，现在家里需要我出力，大师你能不能帮我算一算，我怎么选更好？”

　　半仙松开了姑娘的手，掐着指头算了算：“你这命格天生就有福相，不然你爸妈就是绝后的命，这些年你父母对你打骂太多，损了福报，所以家里气运才走了衰。”

　　大概是想起这些年受的委屈，姑娘的泪水滚了下来，她抬起手，抹了一把泪，静静听着大师往下说。

　　“这个卦象虽险却顺，如今你们家走到分岔口，以后是上坡还是下坡，全在你身上，帮家里过了这道坎，以后的日子就是先苦后甜，你这两年在姻缘上有命无运，就算是找媒人，也没有好结果，你生辰是什么日子？”

　　姑娘忙不迭地答：“九月初六。”

　　“你是玄武命，该你北上，这一走利自己，也利家人，来日把弟弟供出来，会有大出息，你们一家，也就能享福了。”

　　听到这个结果，姑娘谢了又谢，擦干了眼泪，从随身的小袋里取出了个钱包，那钱包是个粉色的小猪，这姑娘一身打扮虽然朴素，却能看出稚气未脱，她从小猪钱包里拿出了所有的大票，一共也就两张，却不知这姑娘攒了多久。

　　“师父，这钱您收下，我第一次离家，心里也怕得很，跟您请张符，保佑我平安顺。”

　　这半仙先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咱俩有缘，只是看相，我是不打算收你钱的，但你小小年纪，一片诚心，我就给张符纸给你，去了北方，在床头镇好，保你逢凶化吉，一家安好。”

　　姑娘将钱塞进半仙手里，千恩万谢地收了符，回头要走，卫长风这才看清楚了这姑娘的脸，白皮肤、大眼睛、瓜子脸，即便在这常出好女的水山城，也算是好相貌，只是看年纪，怕是比小米还小一些。

　　怪不得在家里困难之时，会让父母打起嫁女还债的主意，这半仙虽然做的是坑蒙拐骗的营生，可是所指的这条路，某种程度上倒是帮了女孩一把，走出去，她的人生或许还有转机，困在这里，她的人生足以预见。

　　可换个角度想，女孩容貌姣好，却有个赌徒父亲，如果真的得以高嫁，一笔彩礼过后，男方家总得逼着她与娘家切割，赌徒手里的钱能存得住几时？要不了多久，这笔彩礼就会被挥霍一空，这个家庭还得回归赤贫。

　　女孩送出去打工，虽然一时间来不了大钱，可总能给弟弟妹妹换一口吃喝，书能读下去，这个家就还有机会，女孩横竖是要被牺牲的，这种吃法，对这个家庭才算得是长久计。

　　公园一时无人，假瞎子脱下墨镜，撇了卫长风一眼，然后对着日头辨别钞票的真假，他知道，像这种生来就顺从的姑娘，是不敢对他动手脚的，但反正闲来无事，看看钞票上的人头，也是欢喜。

　　卫长风对上这假瞎子的视线，起身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林清。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一个女孩要掌握自己的人生，需要多少努力和勇气，卫长风很难想象，光是那名叫“奉献家庭”的思维惯性，就俨然已是困住她们一生的枷锁，植根于她们的血肉，若非开膛破肚一场，难以挣脱。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卫长风已经来到了水山城中院的对街，门口的保安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望着国徽发呆的男人，卫长风低头看了看自己，休假的他没穿警服，一身黑衣，手里还拎着一袋杨桃，这不伦不类的样子，站在法院门前，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正要离开的时候，法院里却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林清手上拿着一摞材料，微微眯起眼睛，四处张望着，很快一个穿着检察院制服的男人迎了上来，接过林清手上的资料。

　　他们小声地交谈着什么，隔着一条街，卫长风听不清，几分钟之后，来人跟林清作别，她抬起头，看见了对面的卫长风。

　　她像是不确定似的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卫长风向她挥了挥手，她才终于肯定自己的判断，向卫长风走来。

　　“卫长风？你怎么来了？”

　　逆着光的林清，背后是庄严的法院，表情一如既往地坚定、柔和，她像是从一条满是荆棘的路上走来，倔强地不肯停步，脚步也始终坚强有力。

　　卫长风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却不敢唐突这样一朵夹缝里开出的花。

　　“休假，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

　　水山城中院距离市局不远，离警队宿舍也近，都在水山城中轴线上，走到这里，似乎也是情理之中，这场偶遇来得在两人意料之外，卫长风一时之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

　　林清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此时距离下班还有近四十分钟。

　　“你忙你的，我这就回去了。”

　　经过一场生日，林清已经将搏星的人实实在在当作自己亲近的朋友，她想了想：“前头路口右转，离我宿舍不远，有一间许记小炒，我手头还有点工作，等我收个尾，请你吃个饭，他们门店不大，但是正宗水山城风味，你大概会喜欢。”

　　记挂着未完的工作，林清话说完，便看着卫长风的眼睛，等着他的答复，卫长风知道自己给林清添了麻烦，可是心里隐隐的期待，让拒绝的话难以出口。

　　“好，一会见。”

　　听到卫长风的答复，林清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向法院走去。

　　曾经的卫长风，以为自己理想的人生状态，是没有牵挂、没有羁绊，风一样的来去自由，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目送一个背影，也会在心里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卫长风转过身，向路口走去，他会在那里等待林清，今天的傍晚，水山城迎来了一场格外华丽的落日，橘红色的天空里，日光比白天更加浓烈，可越是美丽的落日，让人越是难以接受日落后的夜晚。

　　越是依恋，失去时便越是痛苦。曾经尝过挚爱从心中拔除的滋味，就越是让人患得患失，这个道理，在父亲离开后的每一日于卫长风的心里生长，直到根深蒂固，这让每一次期待，都带着一丝不安和恐惧。

　　许记的招牌就在眼前，渐次有客人落座，老板娘来到门边，亮起了门外的霓虹灯牌，太阳还未完全下山，灯光显得有些昏暗，要继续往里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