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你夜奔》碧绿苔藓

6、笼中羽雀

　　乔子穆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回答，见她长久沉默着，顿时又有些暗自懊恼太过激进。

　　照理说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上几年也无妨。最初也是怕吓到她，只字不敢提，本想守着朋友的名分徐徐图之，可昨晚看到的一切，开始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可依他一向敏锐的直觉判断，兰嘉与孟岑筠之间的相处模式，和普通兄妹实在太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怪异的、不健康的、病态的……

　　这类似于一种喂养与被喂养之间的关系。
　　兰嘉不是被锁在黄金笼里的鸟，而是被驯化得不愿离开笼子，时间久了，就算羽翼渐丰，也坚信自己没有飞翔能力。哪怕有一天被规训得狠了，生出了逆反的自我意识，也只会在笼子边缘扑腾两下翅膀，被轻飘飘的风雨淋湿后，再次缩回孟岑筠的手掌心。

　　他永远也忘不了两人在走廊相拥的那一幕，孟岑筠古怪而贪恋的神情，好似心爱的所有物失而复得的满足，但同时又带着点有恃无恐，笃定无论龃龉到何种地步，兰嘉最后还是会乖乖回到他身边。
　　他对她，总有种旧式家长对小孩理所当然的掌控欲。

　　他确信孟岑筠看到了他，就如同在看一个躲在阴暗角落窥视的蟑螂鼠蚁，他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因为在兰嘉眼中，他与她的感情分量永远抵不过他们的二十年岁月。

　　可是他怎么甘愿？凭什么他一个电话就可以将兰嘉从他身边随便叫走？凭什么他怎样伏低讨好还是得不到他的认可？
　　从少时起便心心念念到现在，他可以毫不惭愧地说，他对兰嘉的在意程度一点都不比他少。

　　他不好说这对兄妹之间谁的问题更大，但兰嘉是他唯一可以争取的人，只要她有一丝动摇的迹象，他便要立刻见缝插针地参与进来。
　　趁早阻断，才能避免兰嘉被人彻底控制的局面。

　　乔子穆的神情从期盼、紧张、忐忑，再转换为近乎低微的小心翼翼，才终于等来兰嘉的答复。

　　只见她干笑两声，像是不可思议到极点似的，紧接着再慢慢地将脸板起来：“乔子穆，你还想和我做朋友吗？”

　　他听见这句话，顿时心凉了半截，眼睛也涩了。
　　但先前也早料想过这个答案，于是拿出备好的另一套说辞：“兰嘉，我并非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想你不管在何种境遇之下，都能有抉择的余地。今天的话，只是建议，你若是没想法，那我以后便一个字也不提。但我希望你清楚，我永远是你值得信赖的选择，正如我之前所说，你可以无所顾忌地指使我为你做任何事，任何对你有益的，任何你想逃避的，任何你所憎恶的……”哪怕是利用，他想他也会甘之如饴。

　　“兰嘉，我始终和你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他望着她穆然的脸，神情哀恳地补充了这一句。

　　到底不是傻子，这一番话听下来，先前不明白的，这下也全明白了。或许也有朦胧的，感受到蛛丝马迹的时刻，但她像是怕失去什么似的，选择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现在由他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兰嘉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来，她心很乱，第一反应竟然想到求助孟岑筠，要是他在的话，一定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可转念又开始鄙夷自己，连处理自己感情生活也要让他做主？也是关在笼子里关傻了。

　　终究还是十几年的至交好友，为这件事有嫌隙实在不值得，更何况乔子穆说的这些也不无道理，只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去改变什么。

　　兰嘉在桌下焦躁地攥着衣摆，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才破罐子破摔似的开口：“我现在……还不知道，脑子很乱，你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其实，小乔……我认为我们还是回到之前那种关系比较好。现在谈论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他见她混乱躲闪的样子，一开始的紧绷没来由松泛下来，仿佛占了上风似的，柔声劝慰：“没关系的兰嘉，我不逼你，你慢慢思考。”

　　“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希望是什么样的，那就是什么样的。一切全凭你做主。”

　　兰嘉匆匆点了两个头，说道：“我吃好了，那我先回房间了。”

　　见她直愣愣地往前走，乔子穆站起身来，决定再添一把火，“兰嘉！其实离开你哥的庇护之后，你未必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昨天我们在船上，你不也做得很好吗？”

　　兰嘉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确定兰嘉会不会彻底疏远他。但今天说的这些话，他一点也不后悔，种子的力量是强大的，他就是要在她心上扎根，生长，壮大到她无法忽视的地步。也许等到必要时候，兰嘉也便能自然地接受他的提议。
　　对于她，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兰嘉呆在走廊上，有种信息量太大一时难以消化的梗塞感。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丢失了一部分记忆，那为什么短短一夜，孟岑筠与乔子穆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被困在迷雾里许久，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引导：去找孟岑筠，去找孟岑筠……

　　她焦灼地踱步几下，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诱惑，病急求医似的去敲孟岑筠的房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只是面前人不是孟岑筠。

　　“小覃哥，我哥呢？”她急切地问。

　　“先生还在主持视频会议。”周助见她这副样子，不免多嘴问一句：“是身体不舒服吗？大小姐，你脸色很差。”

　　兰嘉摇摇头，有些失落，“那我过会儿再来，等你们结束。”

　　周助应了，知道眼下并不是好时机。

　　但没想到兰嘉刚要走，里面便传出一声沉冷的：“让她进来。”

　　兰嘉又给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又有什么事惹到他了？

　　周助是明眼人，压低声音对她解释：“公司的几个项目出了严重纰漏，先生这会儿正生气呢。”

　　兰嘉“噢”了一声，暗自懊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简直撞在枪口上。但既然孟岑筠已经发话，又只好勉为其难地往里进。

　　套房客室有小型会议桌，孟岑筠阴着脸坐那儿，见到她来，也只是匆匆扫了眼，不耽误正事。

　　兰嘉缩在沙发角落，被几步之外的压抑氛围笼罩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周助过来为她倒了杯柳橙汁，又去吧台拿了些零食和水果，像是招待小朋友。

　　然而她坐的方向正对着孟岑筠，在他视线范围内，她没法心安理得地把这里当作度假区。无奈之下，也像个犯了错了的员工，被迫接受暴风雨的洗礼。

　　其实她很少见过孟岑筠工作时的样子，在家时更是对他占据的书房退避三舍，更没想到他对手底下的人苛刻起来还要厉害几分，简直就像工业革命时期恶劣的工厂主。

　　这让她回忆起十二岁时的一件往事，花园里闯进一只流浪猫，又瘦又小，饿得喵喵叫。新来的佣人见它可怜，给它喂了些吃的，一来二去，那只猫开始黏上她，时常偷偷找到家里来。有次被她撞见，那猫却一点也不怕她，试探性地蹭蹭她的腿，躺在她的脚边撒娇。她心里很是喜欢，黄白二色的蓬松小猫，像刚烤好的吐司面包。整天练琴画画枯燥无聊，她开始期待这样时不时降临的小确幸。

　　可渐渐的，那猫不来了，喂猫的佣人也不见了。

　　她鼓起勇气去问管家明姨，明姨只说是孟岑筠的意思。
　　佣人被解雇了，猫也被赶走了，她唯一的乐趣也被他彻底毁掉。

　　与孟岑筠对峙的时候她大哭了一场，骂他是魔鬼，连猫也不放过。他没有安慰她，只是耐心地等她哭完，再用他一贯冷静理智的语气对她说：“兰嘉，医生不建议你与猫狗这样的过敏原接触。”

　　她恨恨地看他一眼，恨他不为所动，恨他从来不考虑她的感受，恨他永远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第一次对孟岑筠产生了幽暗的恐惧与窒息，甚至一度怀疑当初和他组建家庭是不是真的错了？
　　父母过世才两年，主导这个家的孟岑筠却悄然变成了暴君。

　　往事的重压让她喘不过气来，兰嘉掐着手指，头也埋得更低。

　　周助看了，心中不免感叹，好好的一对兄妹，总搞得像老鼠见了猫。下意识观察孟岑筠反应，只见他噤了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疾言厉色的样子吓到她了。

　　兰嘉正郁闷着，周助走过来对她附耳说道：“大小姐，不想待在这里可以去卧室，先生留了东西给你。”

　　她望了孟岑筠一眼，发现他神情有比刚才缓和一点，这才逃似的起身离开。

　　孟岑筠的房间整洁到一尘不染，大概也因为昨晚不在这里睡。她四处打量，视线被床尾凳上的大盒子吸引，上面系了白丝带，俨然是礼物的打扮。

　　迟来的出差礼物？好奇心驱使，刚才的那点闷闷不乐暂时被抛到脑后。

　　她将礼盒拆开，发现是衣物，伸手触碰，细腻柔滑的真丝质地。

　　整件拎出来，高高地举起，是件雅致的黑色礼裙。

　　她惊讶地认出来，这不是普通的裙子，是电影《蒙哥马利》的戏服，女主罗莎莉被男主一见钟情时，穿的就是这条黑裙。

　　影片虽然是上个世纪的，但里面的服饰却是出自天才设计师Pixie之手，几十年后再看，依旧是数一数二的顶尖设计。兰嘉上高中时迷恋了这条裙子好久，大学时选择念戏服设计也有它微妙的影响。

　　记得她只是在孟岑筠面前夸过两次剪裁，没想到他真的会买下来给她，明明她前段时间看时还没有出售渠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

　　但毫无疑问，兰嘉此刻幸福得快要满溢出来。她将这条梦中情裙铺展在床上，爱不释手地翻看着，就像在沙滩淘到奇珍异宝，抑或是穿过紫藤萝花廊抵达秘密基地，如痴如醉，颇有些梦游仙境的意味。

　　孟岑筠不知何时倚在门口，静静注视她乐此不疲的模样，方才沉郁的眉目间染上些许柔色。

　　但没过多久，面前的兰嘉又像是热潮褪去似的，呆呆地摸着裙子，随即非常丧气地跪趴在床上，快乐干瘪，像只被抽走棉花的毛绒小熊。

　　他站直身体，迈步过去，“不喜欢吗？”

　　兰嘉听见背后声音，慌忙直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