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最受欢迎的孩子和最默默无闻的孩子 ...
-
阿米莉娅自立门户的消息传来王城时,凯撒感到一阵眩晕,她觉得世界在脱轨,周遭的一切让她感到不真实。
达西的死引起了好大一阵骚动,他的父母当天便带人包围了阿米莉娅家的庄园,几个无辜的园丁和老女仆靠在一团瑟瑟发抖,人们这才意识到庄园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几个对时事一无所知的仆人在那里维持着庄园的运行。
庄园只剩空壳。
还没经过审判,阿米莉娅就已被定罪。
达西的父母对外宣称要让阿米莉娅血债血偿,他们一把火烧掉了那个可怜的庄园,举手投足间还保留着初代胜利者的血性。现在,阿米莉娅家的庄园已不再是曾经那个让人艳羡、出了名得美丽和华贵的花园,几个沾血的头颅被挂在大门上,无人敢去为那几位可怜的仆从哭坟;花朵的灰烬铺满庄园,白墙被烧得灰痕斑斑,庄园内寂静无声,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火烧庄园的第二天,达西的尸体被扔到了庄园门口。
那是一具看上去失血过多的尸体,可怜的达西似乎被浸泡了许久,身上沾满了鱼腥味,四肢被海草缠绕,海草之下,是无数细小的伤痕,不致命,但足以让白皙的身体看上去伤痕累累。
达西死得并不安详。
达西的父母被滔天的怒火烧灭了理智,他们拒绝了祖父的所有解决方案,势必要让阿米莉娅给达西陪葬。
而阿米莉娅呢?
“堂弟的死让我感到难过,更让我难过的,是叔叔的态度,我何时承认过‘我杀了达西’这件事?既然叔叔已不念旧情,毁了我的庄园,那这事就一笔勾销吧,毕竟按照王城的律法,伯爵杀掉一个男爵,所需要的赔偿,是不会超过半个庄园的财富的。我呢,一向宽宏大量,就不和叔叔计较了。”
狂妄的回应引得王城一片哗然。
凯撒觉得阿米莉娅变了,但或许她本就是这样。
项目被叫停,凯撒赶回老宅,在那间她从小便敬畏的宫殿里,她第一次见到祖父叹气。
“凯撒,你平时和阿米莉娅熟络吗?”
阿米莉娅吗?凯撒想起第一次见到阿米莉娅时的场景——阿米莉娅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凯撒不止一次从父母的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她聪明、果断、与众不同,常年的比较让凯撒记下了她的名字,在心里默默较量着这个并不成立的敌人,并暗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她打败。
“阿米莉娅参加了社交舞会。”
幼小的凯撒独自在王城图书馆检索了好几日关于舞会的礼仪,她穿上白色蕾丝长筒袜,爬上铺满羊毛绒的柔软床铺,在无数个黑夜里,她踩在羊毛绒毯上,跳着对她而言还为时过早的社交舞曲,她环抱着一个并不存在的舞伴,幻想中的舞伴面目模糊,而在房间对角线的另一端,阿米莉娅也在那里翩翩起舞。凯撒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将目光全部灌注到阿米莉娅身上,因为一旦望过去,阿米莉娅就会消失不见。她用余光拼命打量着那个传说中的女孩,并随着在图书馆浏览的书籍越来越多,阿米莉娅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有时她会带着有着火彩的传世珠宝出现,有时她的裙摆会变成精致的丝绸材质——来自东方神秘大国的秀女用针线在她的裙摆下留下栩栩如生的云雀,她是王城贵族里难得一见的才女,她带着万千光辉出现在凯撒的幻想舞会里,停留在她视线的斜前方,在一步之外的位置不停地跳着舞。她会注意到我吗?凯撒又兴奋又克制,幻想中的舞伴早就被她扔到九霄云外,她一个人保持着舞步在床铺上悦动,直到精疲力竭,她扑倒在床上,翻身仰面看着床幔,她一把抓过羊毛绒毯,透过白色的绒毛望向远处,阿米莉娅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凯撒把自己捂在羊绒里,汗珠顺着额头向下滑,她跳得更久,凯撒止不住地笑起来。
“阿米莉娅梳带着两个蝴蝶结的发型。”
十岁那年的夏天,一场来自王城的时尚风暴侵袭了凯撒小小的梳妆台,王城时尚的余温依旧震得小城女孩声震响。凯撒从流苏毯上扯下两根粗穗子,学着刚从王城回来的堂姐的样子,给自己一边扎了一个辫子,乱蓬蓬的流苏和干枯分叉的发梢搭在一起称得上是般配,凯撒拿起断了一截的梳子在头上狠狠地梳了两下,也没能将恼人的结理开。她放下梳子,一手捻起一个辫子,房间外的堂姐还在津津乐道着王城的见闻,黑色丝绸缎带蝴蝶结,一边梳两个,配上白珍珠。凯撒扯下穗子,扑进衣柜里翻了很久,最后取下一件“镇柜礼服”的腰带,用剪刀小心地将腰带裁成四等分,一边扎两个。她没有白珍珠,于是她找来一张白纸,剪下两个圆圈,贴在自己的耳垂上。凯撒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大胆的搭配让她心生小小的雀跃,尽管“伪劣饰品”缺少光亮,只能干瘪地粘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又离那个传闻中的竞争对手近了一步,虽说她总是被父母挑刺,但在这场盛大的臆想中,自己总是与那个女孩旗鼓相当,有时甚至略胜一筹。她期待与她见面,又害怕与她见面。
“阿米莉娅喜欢吃马克龙。”
凯撒终于来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舞会,舞会和插图中的场景一样,琳琅满目的糕点和饮品取代了珠宝被展示在铺着白色丝绸的长桌上,小城里难得一见的丝绸在这里被当作是甜品台的垫布,凯撒心里一些道不明的东西挠得她心痒。一群孩子向着一个方向追去,是阿米莉娅,凯撒猛地抬起头,她只看到一个仙气飘飘的裙摆,和一群追随者的背影。她突然害怕起来,她并没有准备好和女孩见面,她并不胜过任何人,她一直都知道。凯撒鼓起勇气朝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走了两步,不幸中的万幸,甜品台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顺理成章地停下来小憩,她想起孩子们说女孩喜欢吃马克龙,她从花花绿绿的甜品里挑出个最顺眼的,她尝了一口——呸呸呸,腻得她发慌。太甜了,她想把手里的马卡龙放回甜品台,但这并不礼貌,她站在原地痛苦地纠结了一会,小心地拉开桌布的一角。
“嘘——”
女孩蹲在桌布下,清澈明亮的眼睛闪着光,女孩竖起一只手指,放到嘴边,示意凯撒不要声张。
那是凯撒第一次见到阿米莉娅。
刚刚簇拥着人跑过去的小孩们又走了回来,边抱怨人突然消失边四处张望着。人声越来越大,阿米莉娅一把将愣在桌前的凯撒拉进桌布下,桌布垂落,将外界与她们隔离开来。甜品台不算大,桌下容纳两个已经开始发育的女孩还有些困难,凯撒的位置不算好,只能半蹲着,站不直,蹲不下,她藏得很艰难。她被拉进阿米莉娅的怀里,女孩将凯撒按进自己怀里,用身体支撑凯撒,让她不至于太难受。凯撒跌得一个踉跄,鼻尖擦过女孩的肩膀,一股柚子的香气。
凯撒挣扎着支起身子,太近了,这并不礼貌,却被女孩按住头,“别出声。”女孩的声音从耳边幽幽传来,凯撒觉得自己的耳朵痒痒的,头被按在女孩的肩上,她不必费一丝力,就能清晰地嗅到那股柚子味;她们脸贴着脸,几缕碎发晃过去,搭在凯撒的额头上,她悄悄抬起眼,女孩的头发被保养得油光水滑,头发被分成两份,一边绑了两个黑色的丝带,丝带绑得不算紧,使造型既精致又不至于太过紧绷,她终于见到了传闻中时兴的发型。
桌布外的孩子们被甜品台吸引了,叽叽喳喳地分着甜食,咀嚼声夹杂着几句不甘心,他们打算换个地方去找阿米莉娅。
阿米莉娅就在这里,凯撒嗅着柚子味想着。
这个姿势着实难受,女孩似乎累了,贴着桌腿坐下来,凯撒跌进她怀里,被稳稳抱住。凯撒将头轻轻贴在女孩肩上,在靠近脖颈和下颌的地方,在视线并不清晰的地方,她隔着女孩散落的头发肆意地打量着女孩的一切,幻想中的舞会、发型、马卡龙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现实。
不知谁从何处传来了消息,阿米莉娅在去向老莫利问好的路上,小孩们一拥而上,很快就消失在甜品台周围。
凯撒这才想起自己也得去向祖父问好才行,她腾出一只手,试图找到一个支点,将自己支撑起来,头抬起来,头发却不给面子地搅在一起,凯撒有些狼狈,她试图解开缠绕在一起的头发,手却不自觉地发抖。
“你是凯撒吧?我是阿米莉娅。”
女孩接过头发理了起来,她们的手碰在一起,缠绕的结被解开,凯撒看见了女孩亮晶晶的眼睛。
什么竞争啊、对比啊、莫利家族不斗到你死我活不能休的继承者们的命运啊,她全忘了,在这一刻凯撒只嗅到了柚子的气味。
“什么?我不喜欢吃马卡龙,甜得发腻!”女孩的笑声爽朗,她拿走凯撒手里攥着的甜点,扔到桌底角落里。
凯撒很难不对她产生好感。
凯撒揭开桌布的一角,“再等等。”桌布被拉了回来,阿米莉娅抓住凯撒的手说道:“现在出去就又要社交了,舞会上的小孩都不好玩,只会叽叽喳喳地重复大人们说的话。我们等等再出去,祖父问起来,就说我们去向达西的长辈问好,那里挤了很多人,我们去没去也没人知道。”
“这样呀......”凯撒惴惴不安地坐回去,柚子的气息变淡了,她深吸一口气。
“是柚子的气味哦,是不是很香?”阿米莉娅眨眨眼,从包里摸出个小包,里面储存着柚子皮,女孩拿出一块嗅了嗅,慰叹到:“我还是更喜欢自然的气味,我家的柚子很大很甜,柚子皮有一股清香,我喜欢闻,但家里人不准我拿出来,说这些东西不上台面。”女孩摸了摸香包,自豪地补充道:“所以我就自己做了一个香包,柚子的味道远比什么远东香料的气味好闻多了!”香包上的精致刺绣绣得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东方奢侈艺术品的华贵,谁能想到这里装着的是柚子皮呢?
凯撒觉得阿米莉娅是个有意思的人。
她没再挣扎,她冲阿米莉娅张开手要了块柚子皮,女孩愣了下,便爽快地挑了片最大的放到凯撒手心里。
很香,凯撒把鼻子放在柚子皮上,柚子皮微微脱水,一些皮肤接触沾水后挤在一团的劣质棉絮的触感从鼻尖传来,她想起无数个独自起舞的午后,她透过质量不算好的棉织品,汗水浸湿边角,她看见了幻想中的对手。而现在,那位梦中人,就在自己身边。
“你可真有意思。”阿米莉娅笑盈盈地说道,“达西可因为这事笑了我很久,对了,你和达西熟悉吗?”
达西吗?偶尔会在关于阿米莉娅的传闻里出现,凯撒习惯性忽略掉这位并不感兴趣的堂兄,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是个不好不坏的富二代。
“我们不熟。”
“这样啊......”老莫利陷入沉思,想来也是,虽说凯撒和阿米莉娅是同辈人,但家族的人向来被分在不同区域做商业代理,两家长辈之间都没怎么接触过,更别提小辈们了。但现在,除了凯撒,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选啊......
“凯撒,你也知道现在情势变化,我们需要派一个人去和阿米莉娅谈判。”老莫利撕掉写着原计划的纸张,扔到左边的废纸箱里,去他的吧,商人就得审时度势。“而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老莫利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凯撒,凯撒抽出文件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有几个熟悉的名字,是阿米莉娅家的家仆。
“这些人是家族的人,你可以放心用,他们忠于我。”老莫利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凯撒,“商人需要利益最大化,但家族需要忠诚,我要你不惜一切手段去劝服阿米莉娅,莫利家族还没有到分裂的时候。”老莫利用食指指节扣了扣桌面,发出咔咔声。
劝服?不是谈和?
从祖父的话音落下那刻起,凯撒便在脑海里开始二十四小时的头脑风暴,劝服,可是预算呢?不择手段,是指可以用暴力吗?阿米莉娅的家仆是忠于祖父的,也就是说那些是祖父的眼线,那我身边呢?也有这样的人吗......
凯撒坐上车时在想,赶路时在想,就连被阿米莉娅推倒在床铺上时也在想。直到她闻到了久违的柚子皮的香味,她这才回过神来,阿米莉娅翻身将自己压在床上,已经变成人鱼谷新王的女孩支起身子,坚定地望着自己,身后的白色床幔就像小时候她们一起躲过旁人的丝绸桌布。
“凯撒,和我一起吧......”女孩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推倒重来的话,女孩邀请凯撒一起,不靠家族干出新的商业版图。凯撒的意识早已模糊了,女孩的声音渐渐淡去,女孩的头发垂落在凯撒脸上,遮住视线的一角,她望着女孩,一如既往无数次透过绒毛望向那个幻想中的女孩。
她怀念过去,是一个保守女孩在怀念每一个秩序之外的瞬间,而每一个瞬间,都与阿米莉娅相关。
柚子皮的气味始终让她难忘。
祖父,我想我难不选择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