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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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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入秋了,昨儿刚下的雨,晨起带着一股又一股的凉。
萍儿是被公子的咳声唤醒的,这大早上的,露水这么重,陈大夫前不久刚来看过,说这换季时劝公子千万注意身体,千万别让寒气入了体,她在心底念叨着。
刚出院门,公子便看了过来,被那宛若三秋水眸子看一眼,念叨的话顿时止在嘴里说不出来了,这样一个画一样的人让人真是什么斥责的话都说不口。萍儿盯着他有点发白的唇色,“公子好歹体谅一下我们,这感染了风寒您是不舒服了,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受啊。”
公子冲她笑了笑,挥手让萍儿过去,他指着新作的画问,“小萍儿,你看看,是不是跟你家那边一样?”
萍儿看了看那画,低下头“公子作的自然是极像的。”
许照野笑了起来,将那画放到她手上,“十四了吧,这是你家公子送你的生辰礼。”
萍儿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生辰礼了。每到生辰这天,她总会在噩梦中惊醒,梦里永远是那天的场景——血,尖叫,和弟弟最后的眼神。
那天阳光很好,院子里飘着午饭的香气。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宁静。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还有浓烈的血腥气。士兵们踹开一扇又一扇门,萍儿看见邻家的小女儿被拖出去时,她的头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砸烂的西瓜。
娘把她塞进衣柜的时候,萍儿的手被木刺划破了,但她不敢哭。她透过缝隙看着外面,弟弟躲在娘的身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门被撞开,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大步走进来。他手里提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刀刃上还粘着发黑的血块和一缕乌黑的头发。
男人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娘,萍儿看见娘的身子重重撞在墙上,嘴角溢出血来。弟弟被吓得往后退,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裤脚,跌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水渍——他已经吓得失禁了。
"跑啊,怎么不跑了?"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发黄的牙。他不紧不慢地走近,靴子在地板上重重地踩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萍儿的心上。弟弟爬起来就跑,但这间屋子太小了,他能跑到哪里去?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追逐游戏,时不时发出粗哑的笑声。弟弟一会儿撞到桌子,一会儿被椅子绊倒,额头都磕破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跑一边喊:"姐姐救我!姐姐!"
萍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眨眼。她看见男人突然加快脚步,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弟弟在空中不停地踢蹬,像被钓上岸的鱼。
"姐姐......"弟弟的声音变得微弱,眼睛惊恐地瞪大。镰刀划过的瞬间,鲜血喷涌而出,有几滴溅到了衣柜的缝隙上。萍儿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她的血液仿佛也在那一刻凝固了。
头颅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在地上滚动着,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最后停在衣柜前。那双眼睛正对着缝隙,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眼白上布满血丝。弟弟的嘴还在动,舌头不自然地抽搐着,发出细微的"咕咕"声,仿佛还想喊姐姐。
血从脖子断面不停地涌出,在地上汇成一滩,慢慢向衣柜渗来。萍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混着尿骚味,让她想吐。但她不敢动,她看见那个男人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像是在抚摸一只死去的小狗。
"真可惜,"男人叹了口气,"本来想留着玩儿的。"他站起身,忽然转向衣柜,眼神里带着某种残忍的期待,"这屋里,应该不止这一个孩子吧?"
柜门被拉开的瞬间,萍儿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诶呀,这还是无法无天的小萍儿嘛!"红药的声音将萍儿拉回现实,但她仍能感觉到那股血腥味,仍能听见弟弟最后的呼唤,"快叫人来看,这个马上要哭出来的丫头是谁啊!"
萍儿被打趣地恼了,捏着画转头就走,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重物倒落的声响,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春山在陈楚的交界处,山上没有几户人家,这时候来的不是野兽就是饿疯了的土匪和流民。
许照野拿起剑走到门口,轻轻将门推开一道小小的缝,开门声大得令人心慌,他拿着剑的手青筋暴起,连指尖都浮着用力的白。等了数十息见没有动静才慢慢走到门外。红药拿着厨房的擀面杖跟在后面,待看清楚后狠狠皱起了眉。
门外不是熊虎之类的猛兽,也不是拿着斧头的土匪,而是倒着一个,面色苍白,身穿蓝色裙衫头戴银簪的女人。
一个女人!
还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女人!萍儿又想尖叫了。
红药率先走到那人跟前,探了探她鼻息,"她受伤很重,看起来快不行了。"
许照野起身走向内室,向萍儿吩咐道,"小萍儿,去请陈先生来看看。"
萍儿应了声便向外跑去,拉着陈老先生跑得气喘吁吁,"公子,陈老先生来了。"
陈老先生缓了缓,拿着药箱走进门内。那女子躺在床上,嘴唇发着乌,胸膛的起伏微不可见,几乎只有进去的气而没有出来的气了。萍儿暗自懊恼着,一旁红药神色中却闪过放松,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来。
陈老先生搭了搭脉又撑开女子的眼睛,拿出银针包直接在她的心口等处下针。随着时间的流逝,蓝衣女人青紫的面色逐渐转白,从口鼻中溢出一声仓促的呼吸声来。
陈老先生皱着的眉终于解开,"性命是一时半会没有大碍了,但是她受的伤着实古怪。"停顿片刻后他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测来,"这种伤口我只在军营的人身上见过,伤口看着是楚国的长刀所伤,还有那毒......"
陈老先生在房间里踱了踱步,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这毒是及其罕见的百日醉,服下后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血流尽而亡,但看她这个情况,想必是提前服了解药。"
许照野道谢后派萍儿去送陈老先生离开。红药盯着那女子看了半天,眉头死死地拧着,像一个死结。
过了几日,在萍儿在前院摘青菜给赵妈准备让她中午加个青菜粥的时候,突然内室传来了红药的声音"公子!"
她真是恼极了。脚步声传来,萍儿悄悄躲到门后去,瞥见许照野坐在内室,眉目还是淡然,只是嘴角抿了抿,想来刚才他们闹得是有些不快的。
红药在萍儿来许照野身边就在了,一直是很维护许照野的。前几月许照野生病她比谁都急,在那边看了好几个晚上,等到许照野好了,她又累的病了。当时还被萍儿笑了好久,萍儿笑她真是痴心一片,不知道许照野什么时候抬她做个红夫人。
她气得咳的脸都红了,末了只看着萍儿说:"不一样的,小萍儿,公子跟你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萍儿笑着看着她,笃定她是羞得在找借口。她叹了口气:"我真是糊涂了,你懂什么呢?"
这样的两个人能闹起来矛盾,萍儿真是吃了一惊。
不过萍儿猜跟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脱不了关系。陈老先生的话只差没有明着说这女子跟军营的人有牵扯。
对于许照野的身份和过去,底下人一直是讳莫如深。萍儿也只能从侧面猜个一两分,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许照野他是在躲着跟军营和朝廷沾边的事情。
还有一件大家都避而不谈的事情就是,许照野大约就在最近几年了。具体原因萍儿也不清楚,许照野只一句多年前不爱惜身体落下了病根就匆匆带过,再多就不愿意再说了。
萍儿也算是看着他一天天清减下去的。这么好的人,萍儿在心里叹息,末了又自嘲地想,好人怎么了,这世道哪个不是好人遭殃?
蓝衣女子醒来的那一天,阳光正好。她醒来时,红药正在给她换药。赵挽月半倚在床头,虽一身病容却不显羸弱,那双眸子看过来的瞬间,如冰刃般锋利。萍儿一瞬间想起了那个拿着镰刀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转瞬间赵挽月就收起了锋芒,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春山深处,竟还藏着这样一处雅致的院子。"她打量着屋内陈设,目光在许照野脸上停留片刻,"倒是让在下好生意外。"
许照野神色不变:"既然醒了,便好生将养。待身子好些,还请姑娘离开。"
赵挽月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但面上依旧带笑:"这话说得生分了。我还未自报家门,许公子就要赶我走?"她撑着身子坐直,"在下赵挽月,因护送家中小姐途中遭遇埋伏,这才......"
"无需多说。"许照野淡淡打断她,"身在春山,不问来处。"
红药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赵姑娘既是遭了埋伏,不如说说是什么人在追杀你?也好让我们提防着些。"
赵挽月接过茶盏,却未饮:"红姑娘这话问得奇怪。山野村妇遭了贼寇,难道还要细问贼人是哪一路的不成?"
"山野村妇?"红药冷笑一声,"那伤口可不像是贼人所为。"
许照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红药立即变了脸色,快步上前扶住他:"你别说话了,快躺下。"
夜里,萍儿去厨房拿药,听见红药压低了声音:"你明知道她有问题,为何还要留她?那伤口的位置,那毒药的来路,分明就是......"
"我自有分寸。"许照野的声音疲惫中带着决绝。
"有分寸?"红药声音发颤,"你连命都快不保了,还在执着什么?就因为她提到了春山?就因为她可能知道些什么?"她顿了顿,"我听村里的老人说,五年前这山上死了很多人,你是不是......"
"够了!"许照野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红药慌了神:"你别动气,我这就去煎药......"
"不必了。"许照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说得对,我时日无多,但总要......"后面的话消失在夜色里。
萍儿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月亮升到最高处。她听着院子里不时传来的咳声,想起村子里的老人常说,人是会被执念耗死的。
她忽然很想知道,五年前的那个人离开时,是不是也在这样的月色下看着许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