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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试验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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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县令接过陈情书,当他的目光落在“一岁再熟”、“亩产可期六百斤”等字眼上时,眉毛不自觉地上调了一下。
看完后放下文书,思考了一下问道:“此稻种耐旱涝否?对地力要求如何?育秧之法与寻常稻谷可有不同?”
一连串的问题都是较为关键的细节。
舒瑾将自家试种时观察到的情况一一禀明:“回大人,此稻颇为耐旱,地力要求不高,家中所用催熟肥法,已一并录于文书之中,育秧之法与寻常稻谷大同小异,只是时节需提前……”
张县令又指着文书问了几个细节,舒瑾都仔细地答了,便道:“此事干系重大,本官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词。这样吧,今年天时已晚,待到开春,本官会在县内择数个村落,选取几户可靠的老农,由县衙统一发放种子进行试种,你家有试种的经验,到时本官需要你从旁协助,将你家的经验传授给他们。”
又聊了几句,舒瑾便应着退下了。
——
家里的鼾声渐渐平稳下来,舒欣却毫无睡意,白日里讨论药材和农事的册子被推到桌角,借着昏黄的灯火翻开了一本杂书。
自从哥哥去了县学,舒欣便时常借口去县城买东西,她对哥哥那些之乎者也的经史子集实在提不起兴趣,每次听都昏昏欲睡,又深知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过骨子里还是那个学了十几年数理化的现代理工女,比起圣人言,她对那些技术工艺的书更感兴趣。
舒欣花了不少钱,在系统的【百货市集】里悄悄兑换了好几本科技常识略领先于这个时代的书,然后混在从书铺买来的旧书里一起带回家,对外只说是运气好淘来的孤本杂记。
她正看的这本叫《物尽其用》,里面讲的是如何利用各种常见的材料制作生活用具,比如如何用竹子制作简易的滤水器,如何用黏土和沙子制作能长时间保温的土窑。旁边还放着一本《农政图说》,里面详细讲解了不同作物的生长习性以及如何改良农具。
想起前几天指点老爹用草木灰和豆饼渣沤肥时,他那半信半疑的模样,舒欣就忍不住用书角蹭了蹭鼻子,心里偷着乐,什么祖传秘方、古籍孤本,都是她的“遮羞布”。
说到底还是得感谢她那个只认钱的系统,这外挂开得虽然小气,但用起来是真的香!
冬闲的日子,对永宁村的大多数人家来说是躲在屋里节省粮食的时候,但对舒家来说却是最忙碌的“备课”期。
舒瑾从县衙回来后的第三天,县衙的农学小吏就亲自登门了。小吏姓钱,是个三十出头的文弱书生,说话客客气气,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显然是得了张县令的授意,来向舒瑾请教占城稻种植的细节。
舒瑾将他请进堂屋,舒欣则端上了热茶和自家做的炒豆子。
“舒相公,”钱小吏抿了口茶,开门见山,“县尊大人对稻种之事极为看重,特命下官前来,将试种的每一个环节都问清楚,万不可有丝毫疏漏。”
舒瑾点点头,将自己总结的文书拿了出来,钱小吏却摆了摆手,苦笑道:“相公的文章写得极好,只是下官驽钝,有些地方光看文字实在想不明白。比如这‘催熟肥法’,书上说草木灰、豆饼渣、河泥三者混合,不知其配比如何?何时施用最为妥当?”
舒瑾一时被问住了,这些事都是妹妹舒欣念叨,父亲舒安动手,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舒欣见状,连忙笑着插话:“钱大人,这肥法是我爹琢磨出来的土方子,没什么精细配比,就是各样都抓上一些,拌匀了用。我哥是读书人,哪里懂这些泥里土里的活计。”
随后指着院角那个沤肥的土坑,将当初说服父亲的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草木灰暖地,豆饼渣有劲儿,河泥保水,三样混一起地吃了才不容易‘上火’,至于何时用,我家是翻地的时候埋进土里当底肥,等秧苗长到一扎高了,再兑了水追一次。”
她说的都是些一听就懂的大白话,又带着几分道理,这回钱小吏都能听懂,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
“那育秧呢?”钱小吏又问,“文书上说‘时节需提前’,不知要提前多久?可有什么讲究?”
“这个讲究就多了,”舒欣掰着手指头,开始“背诵”她从系统《农政图说》里看来的内容,“得选朝阳背风的地,用细沙混了土做秧田,种子下地前得用温水泡上一天一夜,见了光才容易出芽……”
她这一说就停不下来,从选种、浸种、催芽,到秧田管理、病虫防治,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比舒瑾那份文书上的寥寥数语不知详尽了多少倍。
钱小吏越听眼睛越亮,手里的笔就没停过,一个上午下来,竟是密密麻麻记了五六页纸,临走时他对舒欣是彻底刮目相看,拱手道:“舒姑娘小小年纪,对农事竟有如此见地,实在令下官汗颜。今日所闻,下官定会一字不落地禀明县尊大人。”
送走了钱小吏,舒瑾看着妹妹,眼神复杂:“欣儿,这些……你都是从哪本杂书上看来的?”
舒欣嘿嘿一笑,从自己房里抱出一摞用狗爬似的字体抄录的册子,正是她“翻译”过来的系统教材。“喏,都在这儿了。哥,你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还要当去做官的呢,光会之乎者也怎么行?这些土话你得先看熟了,到时候教给那些老农,人家才听得懂信得过。”
舒瑾接过那几本散发着墨香的册子,看着上面稚嫩却清晰的字迹和插图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舒瑾一头扎进了舒欣为他准备的“速成教材”里。白天不仅跟着舒安下地,亲手学习如何分辨土质、如何侍弄农具;晚上还得在灯下苦读舒欣的“笔记”,将那些图文并茂的“土知识”记在心里。
舒家的这个冬天,过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充实。
转眼便到了除夕。
去年过年,大家伙口袋里刚有几个余钱,还多是想着省着花,今年则不同,家家户户或是在舒家工坊里做事,或是自家也多开垦了几亩荒田有了收成,手头都宽裕了不少,置办年货的底气也足了。
村口那片晒谷场上,都不用几户人家凑钱了,好几家的男丁都自家买了一挂鞭炮,东家放完了西家接上,噼里啪啦的响声从除夕早上就没断过,炸开的红纸屑混着未化的残雪,被孩子们踩得一片泥泞,也不在乎鞋脏,揣着满兜的炒豆子,在烟雾里你追我赶笑得小脸通红。
舒家的院门上舒瑾新写的春联墨迹刚干,墨香混着空气里的硝石味儿,别有一番新年的味道,舒瑾的字体比去年更沉稳了些,少了些锋芒多了些厚重,“仓廪充实家家暖,田禾丰稔岁岁安”,横批是“万象更新”。
厨房里柳月正往灶膛里添着柴火,今年她没让舒安帮忙,而是打发他去堂屋陪儿子说话,锅里炖着一整只肥鸡,是拿秋收的稻谷跟村里养鸡的张婶换的,金黄的鸡油“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舒欣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厨房门口帮着母亲处理一条半尺长的草鱼,这是村里南边人家过年的习俗,叫做“年年有余”,她学着邻居王婶的样子,小心地在鱼背上划着花刀,准备着一会儿下锅油炸,来到南方快两年了,家里的饭桌上渐渐也多了些本地的菜式。
柳月看着女儿笨拙又认真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她从案板上端过一个大陶盆,里面是用肉糜、荸荠和豆腐捏成的圆子,也是跟村里人学的,寓意着“团团圆圆”。
去年的年夜饭,是北方人雷打不动的饺子,吃得一家人满嘴流油,今年柳月想着入乡随俗,便跟着村里的妇人们学了好几道南边的年菜,不过老家的习惯到底还是舍不下,她依旧和了些白菜猪肉馅包了两小盘饺子,只等着守岁的时候给孩子们当宵夜吃。
年夜饭摆上桌时,天已经全黑了。
桌子正中央摆着一整盘炸得金黄酥脆的炸鱼,旁边是一大盆香气四溢的炖鸡,一碗寓意着团圆的肉圆子,还有几碟自家地里产的青菜炒的素菜,桌角放着两盘小巧精致的饺子,像是特意留出来的一点念想。
舒瑾给父亲满上一碗温好的黄酒,自己也倒了一碗。
舒安端起碗看着这一桌子菜,南北各异却又凑得满满当当,他夹起一个圆子放进嘴里,又指了指那盘鱼,对一双儿女说:“尝尝这个,你们王婶说这鱼得留头留尾,吃到明年开春才算好兆头。”
一家人吃得正热闹,舒安喝了一口碗里的热酒,被辛辣的酒气呛得脸膛发红,话也多了起来,他放下酒碗用筷子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田地方向,声音洪亮地宣布着自家的“新年大计”。
“等过了年,咱家去年在河边开出来的那几亩平地得赶紧拾掇出来!我瞅着那地离水近,只要再挖两条渠,引水方便,就能改成上好的水田,咱就用那几亩地,全都种上占城稻!这可是县尊大人都点了头的金贵种子,得用最好的地伺候着!”
他越说越起劲,又在桌上划了个圈代表剩下的旱地:“咱家剩下那些旱地,也不能闲着,我听瑾儿念叨说这占城稻也耐旱,咱们就匀出一半地来也种上,收成多点少点没关系,先试试水。剩下的还跟去年一样,种豆子和高粱,自己吃、喂牲口都离不了。”
他顿了顿,又把筷子转向白马坡的方向:“还有坡上那片地,地力还薄,咱不跟它较劲,等开春了多上几遍肥,把土养一养,金银花和板蓝根的地再扩出来一些,我瞅着那俩玩意儿不挑地,长得又快,咱家工坊可就指着它们了。”
柳月听着丈夫的宏伟蓝图,笑着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嗔怪道:“就你能耐,地又不是自个儿长庄稼的,还不是得靠人伺候,你那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舒安嘿嘿一笑,灌了一大口酒:“怕啥!咱家现在有人手,有牲口,比前两年强多了!工坊那边也不能停,让村里的妇人们歇了正月十五就开工,王掌柜那边还等着要货呢,这日子就得跟那上坡的车轱辘一样,使劲往前赶才有奔头!”
柳月笑着吃了个圆子:“说不过你,不过咱家那头黄牛也累了一年了,开春后光靠它一头,怕是忙不过来。”
舒欣啃着一块带脆骨的排骨,含糊不清地接话:“那就再买一头!买两头!咱们家现在底子厚了,还怕养不起牲口?”
一家人正说着笑,舒瑾却放下了筷子神色郑重地对舒安说:“爹,明年开春,县衙试种之事儿子恐怕不能常在家中帮忙了。”
他解释道:“先生说了再过两年便是乡试之年,课业会加重许多,县衙那边若有事,儿子自当尽力,但大部分时间还需留在县学温书,不敢分心。”
舒安闻言,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儿子碗里,哈哈一笑:“你只管读你的书!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考取功名才是你的正经事!”
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零星的炮仗响,更显得屋里头的安宁,桌上的饭菜已经去了一半,舒安和舒瑾父子俩就着那碗底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开春后的农事,柳月则一边听着,一边慢条斯理地给舒欣碗里挑着鱼刺。
舒欣小口地吃着母亲夹来的鱼肉,眼睛却在桌上溜达。她看着父亲喝得满面红光,正比划着开春要怎么翻地;看着哥哥斯斯文文地端着酒碗,认真听着父亲那些种了一辈子的田地经;又看着母亲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在丈夫和一双儿女身上来回打转。
空气里混着饭菜的香气、淡淡的酒气和新衣裳的布料味儿,这一切都那么寻常,寻常得就像村口那条日日流淌的小河。
不知道为什么,舒欣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了,那些关于以前的世界、关于系统的、关于这个世界未知的种种念头,似乎都被这碗里的鱼肉和身边家人的说话声给挤得远远的了。
她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往母亲身边凑了凑,也懒得去想那些烦心事了。
管他明年会怎样,先过好这个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