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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雪满京城(1) ...

  •   元年初冬,大喜之日。

      “殿下,下雪了!”月若欢笑着进了屋,“今年的第一场雪!老天爷都在恭贺殿下呢,殿下和驸马爷往后的日子一定是和和美美的!”

      的确,今日所有人都高兴,连老天爷都高兴了。

      可贵为当朝公主的永嘉,今日的新娘子,并不高兴。

      其实她嫁得挺好,驸马萧承远出身勋贵将门,与她青梅竹马伴着长大,旁人都道他二人是天作之合的姻缘。便连这桩婚事,都是去年先帝爷赐的圣旨。

      但嫁人这件事不是西市买菜,不是人好这桩婚事就好的。

      所以永嘉没说话,幽怨地觉得果然天象之说不可信,钦天监早早地就推出今日要下雪了,这和她的婚事有什么干系!凑巧罢了。

      她不说话,作为伴着公主十余年的侍女,月若十分忧心忡忡。

      “殿下的婚事都拖了快一年了呢!如今殿下总算和萧小将军成婚了,该高兴些才是!往后殿下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啦,旁的事情,殿下不是都已经和萧小将军说好了吗?”

      赐婚圣旨是去年下的,没过几日宫中事变,婚事便拖到了如今。

      可她现在哪里担心的是这个!坐在绣着鸳鸯的大红喜被上,永嘉幽怨的是她新娘子这个身份。

      “话虽如此,但真的成亲了,又是另一回事。”她嘟哝道。

      虽然她和萧承远很熟,熟到两个人能将一块糕饼掰开吃,但青梅竹马的熟和夫妻的熟是两回事。夫妻能共处一室,青梅竹马能共处一室吗?一想到萧承远等下就要来挑她的盖头,永嘉就不寒而栗。

      她和萧承远可以是一起翻墙爬树的情谊,可以是一起偷溜出宫的情谊,但绝对不可以是你称我娘子、我称你夫君的情谊。

      又因为是实在太相熟的青梅竹马,许多事情都互通有无,便比寻常夫妻更多了一层别扭。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最美,然而她与萧承远谁也不是谁的水中月、雾里花。

      譬如说萧承远知道她不喜欢他。

      譬如说萧承远知道她心里还放不下另外一个人。

      然而他们成亲了。

      贵为公主,永嘉想要什么人就能要,就算那人不能做她正经的驸马,再不济也能入公主府做个面首。只要人活着,总有法子。

      偏偏她喜欢的那人死了。

      死了,她只好规规矩矩地嫁给萧承远。毕竟嫁给萧承远比嫁给旁人好多了!也还好因着他和她是青梅竹马,才能欣然和她心平气和地促膝长谈。

      ——谈一谈他们怎么做夫妻。

      二人约法三章,新婚之夜不做夫妻那档子事,往后更不做,只当做搭伙过日子。从前怎么相处的,往后还怎么相处,只当是多了个名头罢了。

      萧承远很同意她的话,永嘉很满意,不愧是她从小玩到大的人。

      毕竟嘛,萧承远也不喜欢她。

      但是,真正坐到扎着大红帷幔、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架子床上时,永嘉还是觉得别扭。

      这当然是人之常情。

      但作为一个不钻牛角尖、不将烦心事放在心上的聪明人,永嘉很快就振作起来。

      “月若,我饿了,去剥两颗桂圆来给吃吧。”

      于是主仆二人麻利地在满是大红的架子床边开始吃干果了。

      若是事情顺利的话,她应该和萧承远按照原计划过完这个大婚之夜,从此之后二人以着夫妻的名义仍做朋友,在某种程度上圆了她不想嫁人的心愿,也是一桩美事。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或者说,截然相反。

      永嘉吃得起兴。宾客都在前院喝喜酒,后院安安静静的。所以屋外传来的那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在空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若欢喜道:“驸马爷要来了呢,奴婢将东西收收。”

      永嘉放下送到唇边的一颗桂圆肉,皱了眉。

      萧承远么?可是那步子乱得很,他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将军的人,步子很稳,断不会慌了脚步。他喝醉酒了不成?他可是和她约法三章过不能喝醉酒的。

      “不是驸马,大概让人来传什么话吧。”

      很快,屋外传来极重的叩门之声,说话之人的声音永嘉并不熟悉。

      “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永嘉手上的几颗桂圆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在了锦毯上。

      大喜的日子,萧家又是极有规矩的地方,怎么会这般传话?

      月若迅速道:“奴婢去开门。”

      在这阵只有敲门声的间隙里,永嘉的心里浮起一个不大可能的猜疑。当日宫中事变,曾经有人疑心过萧家有一份参与,但如今都没有查证。但不该会这样,她都和萧承远成婚了......

      永嘉径直将盖在凤冠上的红绸扯下,姣好的面容上满是冷意。

      小厮连滚带爬进了外屋,隔着一座万花献瑞屏风跪下,颤如筛糠:“殿下,出、出事了!礼部郎中裴清裴大人上折子弹劾、弹劾......”后面的话,他支支吾吾着不敢出声了。

      永嘉的心跳登时就加快了,她趋步走到屏风后。

      “弹劾什么?”

      声音平静,清脆有如冠上南珠相碰之声,并不响,却独带皇家的威严和稳重。

      小厮抖着声回话,话语就像淋尖踢斛时从顶上抖落下来的粮米,慌慌张张地落到了地上。

      “弹、弹劾萧家联合先太子谋、谋逆。”

      永嘉愣怔了一瞬,眸子陡然睁大了。

      官员弹劾来弹劾去是常有的事,可弹劾谋逆却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当日宫中事变,就是因为先太子哥哥逼宫谋逆,父皇一气之下驾崩了。

      但是萧家怎么可能谋逆?

      永嘉的胸口堵住了,嗓音有些颤:“你没听错?弹劾的是萧家,罪名还是谋逆?”

      “小的就是再糊涂也不敢谎报这事儿啊,殿下,老爷和两位爷半个时辰前被请进宫了!禁军压着前院,小的刚刚才逃了出来来禀告殿下的!”

      永嘉忽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

      请进宫了?

      这可是她的大婚之夜!

      “备车马,本宫要进宫面见圣上。”

      急急走出几步,永嘉转了身,眉头紧蹙。

      “弹劾的人,叫做裴清?”

      -

      皇宫,奉天殿。

      裴清刚刚述罢萧家的罪行,垂首恭敬地侍立在阶下,等着隆顺帝说话。

      然而隆顺帝许久没有动静,只是指尖轻叩着扶手,一下一下,仿佛黑白无常索命引路时击的鼓。寂静如同没有活人的奉天殿中,只响着这样极有规律的敲击声。

      裴清微微侧身,望向跪着的萧家三人,目光平淡,并无寻常朝臣弹劾人时的激愤和鄙夷。

      明明喜宴上喝了那么多酒,萧老将军和长子此时却都面如土色,唯有一身喜服的萧承远神情镇定,仍将腰杆挺得如松柏一样直。

      裴清的视线在喜服上停留片刻,不久后收回了目光。

      他不讨厌萧承远,但他讨厌这身喜服。

      萧家和永嘉公主大婚的一应章程都经了礼部他的手,这身金线绣着鸳鸯的大红喜服,他曾看过、抚过。新贡上的顶好的杭绸料子,红艳似血。

      看得,实在扎眼。

      不过,再怎么扎眼,也只剩下这一时半会儿了。

      裴清再一次跪下:“萧家罪无可赦,还请皇上圣裁!”

      指尖轻叩的声音停了,隆顺帝边说话边起身。

      “既如此,移送刑部候审吧。朕乏了,你们也乏了。”

      萧家长子重重磕了头:“臣等愿至刑部之中候审以证清白,可是皇上,今日是公主和远儿的大婚之日,还求皇上先放了远儿回府吧!”

      隆顺帝瞥了裴清一眼:“若无罪,迟十日成婚也不迟。若有罪,这桩婚事便免了吧。”说罢,径直走了。

      裴清静静地立在那儿,身形纹丝未动。

      萧承远挺拔的身形,却在今夜里头一次晃了晃。

      此景落入裴清眼中,唇边漾开淡淡的笑意。

      “微臣恭送皇上。”

      殿门大开,御前侍卫架起萧家三人往外走。刚刚还落得轻柔的雪,在须臾间变得很大,呼啸着的狂风将沉重的殿门都吹得摇摆起来。

      风夹杂着冰冷粗糙的雪子吹了进来,扰得裴清眯了眯眼睛。

      裴清跨了门槛,小厮赶忙迎上前来,手脚麻利地给自家主子披了黑狐大氅。大氅厚实,挡了刺骨的寒风。

      裴清默在殿外立着,望着茫茫风雪里步子走得沉重的萧家三人的背影。

      积雪上已绵延了繁杂凌乱的脚印,奉天殿外苍穹广阔,南面便是京城。子牌时分,穹宇之下,唯有跋涉在雪中的萧家三人和几个侍卫。萧承远的腰板还挺着。

      雪覆了大地,身着红色喜服的新郎官行走在这黑夜白雪之中。

      就像,素白宣纸上落下的一滴血。

      可惜,可惜。

      半晌前还是风风光光尚了公主的将军,半晌后便将是喜服换囚衣的阶下囚。

      裴清轻笑了一声,让狐氅领子上的绒毛都抖了一抖:“去,让萧小将军停一停。”

      远远地,萧承远停了步子。

      小厮跑了回来,正要撑伞伴着主子下阶,裴清却将竹骨伞拿来横握在手中,径直身入风雪之中。

      纷飞的雪子沾在黑狐绒上,并未化开。相比之下,大红喜服华丽却单薄,眼下已是被雪沾染得湿了大半。

      再如何驰骋沙场之人,也禁不得这般冻。但萧承远是个真男儿,这般冻着,身上却也没有一点儿颤。

      裴清在萧承远身前停住步子,皂靴在积雪上刹住时,传来细碎的嘎吱声。

      “先将萧将军松一松,我有话与萧将军说。”

      两个侍卫连忙松了手,做了个揖退得远远的。

      萧承远冷眼看着裴清,唇绷紧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视线同草原上的鹰一般锐利。裴清并不避讳这样极带锋芒的目光,轻松自在地噙着笑,好似二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在此地寒暄。

      “萧小将军,微臣失礼了。”

      说罢,将横握在手中的伞往前一递。

      狠狠地,伞被掷到了雪地里。

      纵然积了雪,竹骨伞落地时还是响得清脆,噼啪一声断裂了。

      裴清瞥了一眼断了杆的竹伞,眉微微地挑起,目光冷了下来,唇边却还是勾着笑意。

      萧承远一字一顿道:“你弹劾我萧家无妨,我萧家自可明证清白。可若你想对永嘉做什么,我必会一剑杀了你。”

      大婚之夜上书弹劾,裴清,分明就是冲着永嘉来的。

      裴清轻笑了一声,含着赞许又含着讥讽,在嘶吼的风声中并不清晰。

      他边笑边摇着头,再抬眸时,长睫上都沾了些雪。

      “萧小将军,你和永嘉公主的这桩婚事,还是......罢了吧。”

      风吹得劲疾,那使了全力扬过来的一拳,同风中的飞雪一样快得没有影子。

      两个侍卫见状大惊失色,急急地拔腿冲过来。

      但远水救不得近火,眼看着这位丰神俊朗、面容是京城里一等一金贵的探花郎的脸上就要多出一个青紫印子时,探花郎本人稳稳攥住了萧小将军的腕。

      两个侍卫愣了。

      萧承远也愣了。

      他是武将出身,裴清一个读书人出身的文官,怎么能.......

      裴清挑了眉,笑意中带着些挑衅,眉上沾染的白雪都似欢快地跳了舞。

      “萧小将军,趁早认罪,我还能保全你们萧家上下。”

      说罢,松了手。

      “凭你,也敢肖想永嘉?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裴清抬了步子,厚重的狐氅贴身擦过单薄的婚服,在风里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杀了我,那又如何?你猜得不错,我要的就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雪满京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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