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辕北辙》吴戈无名

17、守株待兔

　　从阿史那的眼前望去，巍峨宏伟的宫城自南向北，一直延伸到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一只匍匐的巨兽，正在打盹。宫门森森，不知是哪几个偏殿亮着灯火，正好是巨兽半眯的瞳孔。

　　他正藏身在开化坊的一处角楼上，这是荐福寺的地界，但又挨着平阳长公主府。平日里僧人们怕冲撞，把通往此处的角门拦上了。而公主府也有心避嫌，轻易不往此处来，久而久之便有些荒废。角楼有四层，略矮于荐福寺的塔尖，但也有个五丈高，够望到皇城了。

　　“你会藏在哪呢？”，阿史那喃喃道，“提心吊胆的日子，该有人帮你结束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中，透出蠢蠢欲动的嗜血本能。

　　寂静的夜晚，只有明月、别枝和惊雀，轻轻的一声扑棱，带着树梢微微摇晃，有人来了。阿史那霍然转头，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划过，盯住了对面。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一身打更人的褐色麻布短打，从脸型能看出是胡汉混血，但奇的是，五官凑在一起，就寻常到有些不寻常了。你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身份，人到一定年岁，相由心生，更由境生，贩夫走卒，埋头苦干，形容多麻木；商贾掮客，见人下菜，目漏精光，却眼风四散。而这个中年汉子，气质可以说是过目即忘，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可探究的空间。放在谍报行当里，简直是天生大才，最适合隐匿乡间，长期蛰伏。

　　“初一？”，阿史那试探问了一句

　　“少主，我是初二，初一已经死了”，原来，初一初二都是代号，当年浮图覆灭，伤亡惨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浮图本就多能人异士，阿史那的母亲，右护法艾米拉，在重伤逃离长安前，还是留下了一波钉子，隐姓埋名，按入会时间，排了初一到十五，只有唤醒时会启用，平日就淹没在寻常巷陌、芸芸众生中。

　　淹没到可能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身份，这种遗忘，比起战战兢兢，午夜难眠，是要幸福不少，但也更加致命。初一就死于这种幸福，他在长安成家立业，有了一个温柔的娘子和出生就爱笑的女儿，却在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例行传信中，失误败了痕迹，被察事厅的探子抓到了首尾，一家三口就悄无声息死在了“回乡探亲”的路上。

　　初二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瘦削、俊美，眼中有阴郁，但那是属于年轻人的阴郁，仍是透着锐气的，不像自己，二十年如一日的沉寂，早已搓磨掉了他的抱负和仇恨。要不是被重新唤醒，他都怀疑自己就要这样麻木地等待大限将至。

　　初二的这些百感交集都在一闪念间，于此同时阿史那也在审视他，一个平静的有些麻木的钉子，但还不至于迟钝，可用。

　　“我的时间不多，两件事交给你，第一，不惜一切手段查到那个人的踪迹，第二，看能不能接触到宫里，查查老皇帝吃的丹药方子”

　　初二凛了凛神，应了是，见没有下一步的指示，就低头退下了。

　　眼见初二的身形从绷紧的状态一点点佝偻软塌下去，像寻常打更困顿的更夫一样融进夜色，阿史那也打了个哈欠，抖了抖衣袍上沾上的积灰，施施然回了使馆，等某只野兔上门赔罪。

　　守株待兔果然有用，第二天一早，侍从就来报，说有人在前厅求见阿史那王子。阿史那都不用演，就换上了那副天真笑脸出门迎接。但很可惜，兔子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站着个不好对付的猎人。

　　知温纠结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亲自上门道歉，但又不愿意辜负三哥的好意，今天干脆早早到鸿胪寺外头的茶摊上等着了。她知道裴行立虽然公务繁忙，但事关自己，肯定会尽快出面。果然，刚下朝的功夫，他就到了。

　　看见知温俏生生立在那，一副死皮烂脸打死不走的样子，裴行立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走上前，盯了盯女郎的打扮，还行，不像是春心萌动刻意打扮过。只得偏了偏头，示意她跟上，带着人进了门。

　　知温哪知道三哥这老父亲防狼一般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跟在后面，不住搓着袖子里的赔礼，想着不知道够不够诚意。一个没注意，前头裴行立突然停住脚，知温来不及刹住就一头撞到三哥背上。

　　裴行立眼疾手快，长臂反手一捞，就隔着袖子把趔趄的知温扶好站稳，动作丝滑熟稔到裴行立自己都有点吃惊，大掌下女郎的胳膊细而娇柔，让他微微有点不自在。但就那么一瞬，很快便松开了手，“想什么呢？不好好看路”。

　　“对不住三哥，我是在琢磨，阿史那王子那把刀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我怕准备的赔礼不够重”

　　裴行立扶额苦笑，知温这个直爽的性子，确实不是要开窍的女郎心思，也不知道自己在瞎想什么。只好温声宽慰她，“放心，刀肯定给你早回来。”

　　阿史那堆着笑脸出门，就看到门廊里这么碍眼的一幕，青年将军和少女离得那么近，好一副“好兄长”的样子，笑意越发深了，“有意义，当然有意义了”，“那可是我死去的阿娘留给我的”。

　　前半句是心里的冷笑，后半句却是忍耐着听完兄妹二人轮番致歉后，才脱口而出。一半震惊一半委屈，情绪拿捏的十分到位。

　　知温听着这个回答，慌忙站起来，三分歉意变成了十分愧疚，张口要说点什么却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安慰之词。

　　裴行立坐在那，看着阿史那拧眉沮丧的神情，不知为何一点都不意外。阿史那才懒得理睬这个讨厌鬼投向他的审视目光。套路烂又如何，有用就行，何况，他还真的没骗人，那把刀的的确确是死去的阿娘留给他的，只不过，是留给他报仇的。

　　知温冷静下来，只能硬着头皮坦白，“对不起，阿史那王子，本来我准备了一份赔礼，但没想到这把刀对你这么重要，这赔礼倒显得轻薄了。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找回这把刀。”

　　“回鹘使团刚进京，就发生这种盗窃案，是我们失察，王子放心，金吾卫一定会揪出贼人，还您宝刀”，裴行立在一旁跟着出声替知温帮腔，但含沙射影的，意有所指。

　　阿史那望着桌上摆着的樱桃毕罗，心道白准备了，看来自己的拐带之路，道阻且长啊，不过没事，让人上心的最好办法，不是帮她，而是要让她帮你，付出的越多，越在意，这是阿娘教给他的御人之道。

　　“知温，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我们一起找回来就好”，阿史那·怀道换了胡语，像是特意怕知温听不清，一字一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