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最后的审判》石斧君

24、第二十四章

　　屏幕上的数字缓慢地闪烁着，时间仿佛一根被拉长了的皮筋，我们盯着那只名为命运的蚂蚁在细如发丝的绳上蠕蠕爬行，看着九变成八，八变成七，七变成六，直至为零，再开始下一次名为等待的循环。

　　四十分钟，三十分钟，二十分钟……在前两位的数字显示为一和零时，中央驾驶舱开始红光闪烁，警报器开始滴滴作响，机械声响起，提醒舱内成员撤离。好消息是，一半的人已经通过各种途径驶离了主舰，坏消息是，一半的人还在港口滞留。我让临危受命的菲利普舰长开始准备最后的广播，他抽了一下鼻子，说：“殿下，还是您来吧，我，我做不到。”

　　“您是舰长。” 我近乎冷漠地说。

　　近一米九高的军官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呜咽，他捂着脸，保持这个姿势大概有三十秒，用通红的眼睛看着驾驶座上的技术组组长，请他起身让座。但安西塔尔德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手肘支在控制台上，两指交替戳着腮帮，撅着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

　　“从数学的角度考虑，其实停止倒计时更划算吧。” 他转向我，笑道：“是不是，殿下。二大于一，同理，一百四十二大于六十。”

　　“但从政治的角度，一大于二百八十三。” 我盯着他反射蓝光的圆眼镜，既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安西塔尔德的精神力等级或许比克莱尔还强。这样一个军雌沦为一介普通的技术组组长，很难不引发猜测。

　　“舰长，时间不多，请开始广播吧。” 我说。

　　“不不不，殿下，如果您想的话，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安西塔尔德道。

　　“我以为您会服从命令。”

　　“服从应当服从的命令。” 他纠正道，“您口中的那二百八十三都是我亲爱的同事。除了那些打扫厕所的雌虫我不知道叫什么，我认识每一个人，也认识他们的家人，孩子。您知道，在这漫漫无垠的长夜，我们整天都待在一起，我了解他们，比了解我的雄父要多太多。至于您说的那个一，他确实重要，不过对我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瞥了一眼时间，还剩八分钟。数字的跳跃似乎加快了，而安西塔尔德仿佛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喋喋不休道：“是，您记得不错。不过我想，既然宪法可以凭着皇室的意志胡乱更改，我的想法应当也可以胡乱更改。是，是，不错，一百四十二大于六十，如果您希望，那个一我可以为您保留。”

　　他的右手就放在操控键盘上。我当然知道，那六十个里除了那五十只雄虫以外，还有十个他们的贴身仆从。若那三艘救生艇炸毁，要为此负责的一绝非是菲尼克斯，而是我，存活下来的我。

　　我望向舷窗外的群星。黑暗里，它们散发着冰冷而洁净的光辉，那乳白色的朦胧让我想起星星的眼睛，使它在我眼里天真得近乎哀伤。我可以想象大雌侍的滔天怒火，也可以想象这怒火会如何将赫宾塞还有星星烧为灰烟。

　　驾驶舱里的红光以心跳的频率闪动着，好像指挥室并非舰艇的大脑，而是其心脏所在。

　　如果那五十只雄虫死了。沉默中，我思索着。如果那五十只雄虫死了，贵族的动乱不可避免，无论负责的是我与否，皇室之威信必然会受到内部的质疑与指摘。没人比我更希望安帕斯倒台。这份渴望甚至胜过了我对克莱尔·霍恩伯格的反感。而这个事件一经发酵，霍恩伯格也定会得到更多的支持。

　　当然，如果能借此机会让帝国分裂，出现能与霍恩伯格分庭抗礼的军事集团也说不准，但面对战斗经验丰富的霍氏，他们也可能不战而降。

　　我凝视着技师，试图解读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但无论是冷静还是疯狂，我自觉那都是我作为他者的臆断。我不打算控制安西塔尔德，他精神力如此之强，完全控制他对于我来说绝非易事。更何况我对于战舰运行程序一窍不通，如果他另有所图，我也看不出其中关窍，只怕落得个全军覆没，得不偿失。

　　那时我想，如果命运要我和那二百多只雌虫活着，我可以为他们承担那五十只雄虫的死亡。既如此，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确保赫宾塞和星星的安全。我没有朋友，只能寄希望克莱尔·霍恩伯格的宽容能让他不计前嫌。

　　“联络员提尔西亚，接通前线，我要和霍恩伯格少将直接通话。” 我说。

　　“七分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安西塔尔德和蔼地说：“我不觉得您的雌虫能在这时候起到什么作用。时间太短，连跃迁舰启动都来不及。”

　　我笑道：“虽然没什么作用，但为了缓解我紧张的心情，我有必要向我亲爱的雌君撒撒娇。”

　　“那么三十秒吧。” 他说，“如果您要倾诉衷肠，那就别怪我自做主张了。”

　　安西塔尔德大声念出三十的时候，电屏上出现的却是安德烈斯的脸。红发的上校向我抬手敬礼，告诉我，厄尔萨斯突袭，克莱尔已前去指挥。

　　“少将对您的安危极为看重，殿下，您现在在什么地方？安全与否？” 他语速飞快地问。

　　“感谢他的体谅与关心。” 看见是安德烈斯，我反而松了口气：“请帮忙转告，我对我们先前的不愉深表歉意。另外看在我曾帮助过霍恩伯格少将的份上，上校，有件事我想请您帮忙。”

　　安德烈斯神情不变，简洁道：“您讲。”

　　“我的朋友赫宾塞和他的幼子现在宫中，若有可能，请协助我保证他们的安全，您有我毕生的感激。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提尔西亚，请掐断通讯。”

　　联络员照办了。安德烈斯坚毅的脸有瞬间的扭曲，紧接着，屏幕便被黑暗覆盖。

　　“还有十秒呢。您不多撒撒娇了吗？” 安西塔尔德懒洋洋窝在主驾驶的椅子上，方才空闲的左手里握着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激光枪，而站在他侧后方的菲利普舰长被击中眉心，竟然一声不吭倒在地上，丧失拟态，化为虫形，蜷缩在血泊中。他用枪对着我比划了一会儿，手臂突然一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一脸惊惧的联络员。提尔西亚的脸已经变成死白，眼睛瞪得巨大，两手蜷在胸前，一动不敢动。

　　“从时间的角度，二十远大于三十。毕竟每一秒，都是你我生命的一秒。” 我一字一顿说，“现在回到数学吧，组长。我命令你，终止倒计时。”

　　安西塔尔德向我微笑，接着将控制台上某个不起眼的开关推了上去。咔嗒一声轻响，数字定格在了六分四十三秒。我想起了向我示好的法尼克，心里浮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歉意。不论他有何目的，我想我不会从他口中听到了。

　　但下一秒，我看见安西塔尔德将那根苍白瘦长的手指重新放在了开关上。提尔西亚的惊呼伴随着沉闷的倒地声戛然而止，等我转过头，开关已经回到原本的位置，原本凝固的数字则重新开始闪烁。

　　“您看，您的两个命令我都服从了。是不是非常完美。” 安西塔尔德站起身，空出位子，作出邀请的姿态：“如果您要开始最后的广播，您还有六分多钟的时间。”

　　我猜测他要么跟“海盗”是一伙人，要么是早就知道“海盗”存在的，某个反帝国恐怖组织成员。他利用了“海盗”制造的混乱，制造了这起足在报纸头条挂一个月的究极惨案。

　　想到这里，我反而平静下来：“既然这样的话，不妨把广播发给全星域，可能会更有意思。” 我指了指自己的腿，无奈耸肩：“原谅我腿脚不好，无法移动，方便的话，请把我这边的屏幕设为直播。”

　　“常言道，雄虫都是疯子。现在看，这话倒是不假。” 他说。

　　“我精神有疾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怎么样，想听听疯皇子艾尔兰德的遗言吗？”

　　安西塔尔德玩味地笑了。而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大概是莱茵兹少尉察觉到了异动，过来询问情况。菲利普舰长一死，无人指挥疏散，下面想来已乱成了一锅粥。

　　我看清了扳手的位置，如果我控制住安西塔尔德，那这一百多人的性命我确实可以挽救。但我没有。五十只雄虫已经死亡。如果主舰保留，所有生还的雌虫都要被送去雌戒所接受审讯，直到贵族的怒火熄灭。这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就算他们的□□活着离开，灵魂也早已残破不堪。但坦白来讲，这些思绪在当下只是徒然。我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保住已经离开的那一百多只雌虫。但我必须承认，我能做的，其实并不多。

　　屏幕闪动了一下，接着反映出我的脸。这张脸既不像安帕斯，也不像阿拉雷克，而是一张苍白的，静止的脸，眼睛蓝得发黑，深沉得近乎可怖。外面的敲门声也停了，控制室里沉淀着冰冷的死寂。与我相隔十厘米的，就是安西塔尔德黑洞洞的枪口。

　　我开始说话，声音嘶哑，却比我想象得沉静，平和：“屏幕前的同族们，不管你们此刻身处于白昼还是黑暗，请容许我，艾尔兰德·列恩海姆，边境慰问团的总负责人向各位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我非常遗憾地宣布，我们的任务失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背叛了我们，在我们以无比的敬意和热情迎接他的莅临时，他也将危机带到了船上。事实如大家所见，星舰遭遇恐怖组织的袭击，我们五十名忠诚而勇敢的雄虫在卑劣的阴谋中，失去了他们年轻的生命。而三分钟后，格里菲斯号也将结束她最后的旅途。”

　　我停顿了半秒，咽下唾液，抹去脑海里菲尼克斯的脸。时间是足够的，所以我放慢了语速：“我在此呼吁诸位，不要受喧嚷与哀痛所扰，我们帝国的内部出现了比厄尔萨斯虫更严峻的威胁。这是敌人的诡计，用以动摇我们的军心，在我们密不透风的防卫墙上撕开可以容许厄尔萨斯虫进入的裂口。大敌当前，请诸位时刻警惕，保证团结。感谢诸位的倾听，我在此表达最美好的祝愿，愿死去的同族不再痛苦，活着的同族在铭记的同时，快乐，幸福。舰艇上最后的一百四十二名同事，请接受我的感谢与歉意。最后的时刻，我就在这里，与你们同在。那么让我们在宇宙的尽头再会。”

　　“话说得好听。你见过宇宙的尽头吗？” 安西塔尔德问我。

　　“马上就要见到了，不是吗？” 我说。

　　倒计时回归至零，一瞬间的凝滞后，整个控制舱猛地一晃。我听到沉闷的轰响，紧接着刺耳的警报便从四面八方炸开，仿佛屋子里涌入了一群歇斯底里的幼年雄虫。我看着安西塔尔德戴上航天头盔，拉下拉链，使里面的气体膨开。然后他用激光枪对准了我。

　　安西塔尔德的枪口是我最后的所见，之后我便陷入漫长的黑暗。但如果你问我宇宙的尽头是什么，与黑暗相对的，则是我的答案。当我睁开双目，我所看见的，是属于恒星的，盛大的光明。

　　安西塔尔德没有杀死我。他用激光枪的一个小机关麻醉了我，在我全无意识的时候，穿越虫洞，将我带到了宇宙的另一端，一个被他们称为“奥古吉埃”的星球，在古老人类的语言里，这意味着时间凝滞之地。在那里，我见到了奥斯特拉，但我们相对而视，都未能认出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