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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霭霭云山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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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属地,泊州。
西岭暴雨如注,下了整整三个日夜都不肯停,分明没见日头,天气却依旧炎热,大雨开水一般滚烫,浇到身上能把人烫掉一层皮。
“咚!”惊呼声与闷响同时响起,赵鱼白脚下一滑,倒头栽倒草丛里,谁想那高草堆下居然是空的!
赵鱼白这一坐,半截屁股跌在泥坡上,半截屁股悬在半空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倒。他向左薅薅秃一片草,往右抓抓到一手泥,底下蓑衣沾了水,板车似的铲起他就往山下滚,乒乒乓乓摔进沟里摔了一身泥。
大水当头而下,浇得人喘不过气,赵鱼白笨拙地爬起来,刚站直身体又一滑,“哐当”拍在山坡上,那张脸彻底被泥巴糊住看不出人形。
土层都被浇透了,淤泥一样打滑,脚站不住,手抓不稳,赵鱼白嘴里吹着气把嘴皮子上粘的泥吐出去,猝不及防张口就吃了一嘴,手越抹泥越多,他干脆放弃了。先是如岸上搁浅的鱼那般扑腾一阵子扑腾到半坡上,又似水里乱爬的鬼手脚并用地抓着纤细的秃草根子往上扑,才从山沟里上去。
这么折腾一通,赵鱼白筋疲力竭,他把身体随便扔在小道上,还没捞着歇一会儿,就见两双白靴落入视野里。
抬头一看,两人白衣飘飘,纤尘不染,潇洒从容地走在泥泞间,法衣上丝线无光而亮闪耀着细微的光芒和周围朦胧、昏暗的树林格格不入,他们立于一方伞下好似一对神仙眷侣。
没用他们开口催促,赵鱼白便苦哈哈地抹了一把脸,认命地蹬腿起身。沾满泥巴的蓑衣倒支起来,一拱一拱像只灰扑扑的刺猬。
这刺猬看着愚笨实则脚滑得很,原地空蹬了好几回,才肯起来继续带路。
前头赵鱼白拾了根竹竿子战战兢兢地拄着走,后头二人踏青似的悠闲。王唤看着那道一瘸一拐的背影,冷漠地说:“这群家伙倒是挺能藏,不是挑巍暮山那样仙凡难入的凶恶之地,就是找这种灵力稀薄的陡峭山林,也难怪旁人难以搜寻。”
“确实藏得深。”李予平淡地附和一句。
然而,事态发酵到如此地步还没有发现端倪,这就是仙家不察之过了。
说到此处王唤忽地想起了那条传送阵,有些怅惘地说:“说来云州的传送阵林首座似乎也不知悉,想必和天权的情况相差不多。就是不知云州的仙门用什么说动了天玑纠察,让他们配合着瞒而不报。”
毕竟,像鼎元那样喜爱凡世钱财的人是少数。想要说动修士办事还是得灵丹妙药、珍惜灵石,但云州的仙门能有那么多积累打动天玑纠察吗?
“林琅一丝不苟,克己复礼,想在他眼皮底下‘礼尚往来’可不容易。更何况,医修们财大气粗,不像刀修、剑修还得靠宗门养活,而且门内弟子高度崇拜林琅,他们犯不着为那点儿蝇头小利去做败坏林琅名声的事情。”李予不紧不慢地说。
王唤一想也是,医修们真不如他们刀修好打发,想在天玑复刻暗算天权的套路无疑是天方夜谭,但如果不用财帛撬动人心,那么……
“难道说天玑内部已有皮蠹滋生?”王唤讶然道。
说话间,一行人磕磕绊绊地走出深林,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坡,自此向远处眺望可见茂密树林于蒙蒙细雨的滋养中愈发苍翠。无底天坑似一道狭长的眼睛嵌入林海,怒视着茫茫天地。
“识人善用……他的确有所欠缺。”
***
在李予二人还在深林中看刺猬刨坑的时候,林琅早已率领天玑弟子来到天坑附近探查,而此前发现了天坑的许重林等人也在此处等候良久。
“首座。”“首座。”
沿路弟子弯腰见礼,林琅挥一挥手大步来到天坑边,许重林听到声音连忙回身,俯首作揖,惊讶道:“首座,您怎么来了?”
“兹事体大,本座自当亲自走一遭。”林琅站在山边低头俯瞰天坑。
这天坑幽深浓黑,肉眼可见邪气沉于深坑之内,如同潭水一般翻涌,猎猎狂风自其中吹出,穿过石壁间隙发出宛若哭嚎的厉响,间或夹杂着些许腥气。
“怎么回事?”林琅凝重道。
许重林站在林琅身后随之俯视天坑,神色晦暗。
日前,许重林暗中追查神子行踪发现一桩不得了的事情。
贵人们买下神子后,并未如传言所说那般将其收作义子放在膝下培养,而是有另外的两种用途:一是辟邪挡灾,二是镇宅旺家。
这两种用途意味着神子将要受到截然不同的对待。若是前者,神子将会被关入神龛受到贵人供奉,虽然终身不得自由,却能衣食无忧度过一生。若是后者则会被削掉口舌,毒成聋哑,砍去四肢制成人彘然后再做成招福灵牌。
先说后者,这样的灵牌如何能招福?
神子诞生于树神体内,吸食神妃子的肉身及无数亡魂的怨气而生,尽管它们身体与生人无异也是怨灵。它们本来就是心怀怨恨的邪物,再将它们制成人彘更能令怨气成倍增长。这等大凶之物哪怕帝王命格遇之也要受尽万难,更不必提寻常人家。
常人对此避之不及,可贵人们却反其道而行之借用这一特性招福纳财。
他们将用神子制成的招福灵牌埋入其他有福之人的家中,破坏原有的命数,被暗算的人家若不尽早除掉灵牌便会被怨灵缠上,非但会家财散尽,仕途坎坷,还会病气缠身,九死一生。
可是灵牌的纹样并没有固定样式,也许一件寻常的小物件就是能勾走人命的锁,要将它找出来实在不易,因此多数被做局的人家还没从巨大的落差中回过神来便已家破人亡。
而他们泄露出来的福气与财气便会被做局者尽数笑纳,也就是说所谓的旺家,实际上是破他人之福,旺自己家。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干了这样的事那些人不会怕吗?
他们当然会怕。
他们怕别人也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他们,于是用于辟邪挡灾的神子就应运而生了。
被供奉的神子接受全家人的敬奉,就要替全家人挡灾,他们挡的也绝不是什么小病小难。这些痛苦全部都要神子承受,更加剧了它们对人类的怨恨,假以时日势必成灾。
贵人们当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会在神子反噬之前再供奉一只神子,让它们二者互相制衡。可是神子的数量有限,在得知它们的用处之后无数心怀不轨之徒对其趋之若鹜,即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的。
这该如何是好?
贵人们还有新招。
没有神子,那就用凡人,一个不行那就用十个,十个不行那就用一百个,再不济便将一座城池的人都献祭。难道一座城的老百姓会镇压不住一只鬼?
当一座城的命数都被利用,受到影响的不仅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四时、气象乃至于天道都会受到影响,云州近些年的天灾人祸全部来源于此。
百姓们苦一苦不要紧,贵人们依旧富贵。
或者说贵人们巴不得百姓们苦,因为地方一旦发生大灾,朝廷势必要下放赈灾粮,到时候贵人们又有机会多捞点儿油水,岂不美哉?
“……日前弟子在云州牧府上搜查到了供奉神子的神龛,将其劈开以后发现其中供奉的竟是一名凡人。而据云州牧所言,该名男子是他府上失踪多年的家丁,并不是他们供奉的神子,至于神子去了何处他们也无从得知。无独有偶,城中其余几家大抵也如是。”许重林神色凝重地汇报。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弟子将城中尚未逃走的神子尽数查抄,为了尽快找到凶祸根源,故意放跑了其中一名神子,跟着它一路追到了泊州,却不想它混入人群之后便消失不见了,弟子第一时间便将整座城池封锁,带领门下弟子暗中搜查了数日,也没能再找到那名神子的踪迹。后来扩大范围在整个泊州境内搜查,发现了此处天坑。”
许重林深叹一口气,请罪道:“神子失踪弟子责无旁贷,请首座责罚。”
林琅闭了闭眼,仰头疲惫地说:“重林,此案再难查,你也千不该万不该放跑神子走这条捷径。”
“弟子知罪。”许重林单膝跪在林琅身侧低着头。
“起来吧,什么罪状来日刑监台上说,先把这天坑平了。”林琅苦闷道。
“是。”许重林默默起身。
“前几日弟子带人往下探查过,天坑之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倒是深处设有一道禁制,好似封印着什么。可惜以我们的修为无法将其打破,只能在天坑上层徘徊,故而才向门中求援。”许重林闷闷地说。
“我知道了。”林琅叹息一声,看着身后狼狈的弟子们说,“你们先在此处休整,其余人随我进入探查。”
“首座!”许重林急忙道,“弟子随您同往。”
林琅深深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留下休整。”
说罢,不容他再拒绝便带着众人飞身而下,只留许重林等人怅然若失地站在山崖上等候。
天坑之中寂静无声,越是身入其中血腥味就越加浓郁,穿过阴冷浓雾后又飞了不知多久林琅等人方才落地。
此间受邪气侵蚀多年,寸草不生,遍地碎石白骨,两侧石壁贴得很近,像是两座对立的墓碑,光是看过去便觉得压抑。四周幽静得可怕,哪怕众人额外小心,依旧能听见脚步声在耳畔回荡。
“嗖——嗖、嗖。”
气流穿梭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迅速引起众人的注意,他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过去,没过一会儿就发现了一道法阵。
整个法阵被隐藏在邪气背后,看不清上面的符文,故而也没办法判断它到底有什么用途,只依稀能看见两道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气浮在上空高速旋转。它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是正在启动还是被什么触动,导致法阵的运行极度不平稳,仿佛很容易就能打破。
林琅顿住脚步,抬手示意身后弟子停下,而后独自一人上前:“你们都退后,不要靠过来。”
说罢,他手握法诀,对准那道禁制,清辉如日光耀眼直冲阵法打去,强悍的冲击波掀起巨风咆哮着冲向四面八方,两侧石壁落石滚滚,泥沙俱下。
附着在法阵上的邪气飞速退散,露出底下的血色阵法。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封印阵,而是一道结界,倘若今日来此的人是王唤就能认出来这是伪装成普通结界的世界壁垒。
林琅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觉得这结界确实很棘手,便敛起眉头,变幻法诀对着阵法再次重击。
伴随着一声尖锐长啸,青色辉光照彻天坑,风鸣直上九天,众弟子被这阵风浪逼得纷纷退步,遮住眼睛不敢直视,因此也无人发现有一道身影正缓缓靠近林琅。
阵法被撕开一个一人高的窟窿,漆黑中有团红光闪烁盘旋,好似一只眼睛盯紧林琅,还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一柄冷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背后袭来。林琅悚然一惊,只来得及凝气格挡,随后便被重重撞入裂缝里,他头也没回,反手抓住身后人的衣袖拖着他下去。
一众弟子听见些许异响连忙抬头察看,裂缝已然愈合却不见林琅的踪影,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首座!”“首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