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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红装献树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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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日暮,云边散下几重薄雾。
选妃日头夜,赵鱼白安静躲在屋中研究医书,忽然听见后窗响声急促,姑娘压低声音说:“赵大哥,赵大哥。”
赵鱼白放下手中书卷,支开后窗,就见一位姑娘带着帷帽立在窗边,于是按下烦躁,耐心道:“阿儒,怎么了?”
“赵大哥,你那里还有治疗外伤的药吗?”姑娘说着声音里忍不住带上哽咽。
“还有,你受伤了吗?”赵鱼白问。
“没有,不是我。”方儒摇摇头,哑着嗓子说,“赵大哥你能跟我走一趟吗?”
“好,我去准备药,你先等我一会儿。”赵鱼白答应下来,起身准备药箱。
两人沿着小路急匆匆地来到城门附近的一户人家,推门进去就听见男人愤怒的责骂声与鞭打声:“让你跑,让你跑,你再敢往外跑我就打死你!”
方儒不管不顾上前推开门,大声道:“你敢!”
门里的男人似乎没想到还有人闯进来,手里拎着藤鞭呆立在原地。方儒上前一步,奋力抢下他手中的藤鞭扔到一旁:“再过两日,树神就要来迎亲了,你要是再敢打小雪,我就立刻去告诉族长,你故意殴打神妃子,你要破坏树神祭。”
男人神情慌张,指着地上的姑娘,解释道:“我没有,是她,是她想逃跑,我要是不拦着,她就跑了。”
“那又怎么样?”方儒跨过满地狼藉来到姑娘身旁,轻轻将她扶起来,“今日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要害得所有人都参加不了树神祭,就是你害得云琢城得不到神子!你猜猜族长知道了会怎么样?”
不管男人脸色如何转变,方儒小心地把方雪抱起,将她放到尚且干净的床铺上,替她仔细掖好被子,对着外面喊道:“赵大哥,你进来吧。”
“这个男人是谁?”男人警惕地看着这个异族的男子。
赵鱼白连个眼神也不分给他,径自往床榻前去。方儒坐在床边,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请来的大夫,给小雪看病,你若是没事,就出去吧,别在这里碍事。”
“不行!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历,有什么心思?我女儿可是神妃子,别的男人怎么能进她的房里!”男人不满道。
“你也知道你的女儿是神妃子,她都被你打成这样了,你是想要她的命吗?”方儒怒道。
“闲杂人等立刻出去,别在病人房间吵闹。”赵鱼白终于转过身看向他。
那双碧绿的眸子里满是不耐烦的神情,其中粹着的阴翳让男人无端联想出草原上的恶狼。他害怕得浑身战栗,几乎要站不稳身体。方儒还以为他是不情愿,皱着秀眉道:“你若再不出去,就随我去族长家中走一趟吧。”
赵鱼白打开药箱取药看病,男人这才喘着粗气,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伤口看着有些狰狞,不过还好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卧床休息休息就好。”赵鱼白看过伤口说。
“那就好。”方儒总算放下心来。
“这些都是外用的伤药,给她清理一下伤口再敷上。近来天气还热,别总将伤口捂着,多透透气,不然会烂掉的。饮食也清淡些,辛辣的食物就不要多吃了,等伤好了再说。”赵鱼白仔细叮嘱道。
“知道了,多谢赵大哥。”方儒替她将禁忌都记下。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我去门外守着,你替她上药吧。”赵鱼白提着药箱子出去了,转头又说,“不用着急,晚会儿回去也没关系。”
“嗯。”方儒应下。
赵鱼白将门关上,就在门口坐着等。
方儒看着方雪身上的伤口,眼里擒着泪珠,满是心疼,嘴中禁不住地埋怨道:“你这个傻姑娘,既然逃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方雪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一双本该灵动的眼眸黯淡无光,她极慢地转过头,干涸的嘴唇张张合合,平淡地说:“阿儒,原来外头的人也吃人。”
她笑了又似哭,凄切地说:“没人来救我们。”
没人能救我们。
沾着药膏的手微微一顿,好一会儿才记得继续去抚平满身的伤痕,方儒眼眶湿润着,终于滚下一滴泪珠。
云琢城的秋总是比别处来的更晚一些,可是秋日的风还是吹到了这里,庭中的枇杷叶又黄了,随着秋风满地漂泊。闭合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方儒缓缓走了出来。
“好了?”赵鱼白问。
“好了。”方儒轻声回答。
“那就走吧。”赵鱼白背起药箱,送方儒回家。
两人才走到小巷里,就见方儒家门口站着一个焦急的身影,他远远看见两道人影就急忙跑过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男人一把将方儒拉到身后,指着赵鱼白警告道,“我告诉你,我女儿可是神妃子,将来要嫁给树神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癞虾蟆,还想着吃天鹅肉,你最好离我女儿远一点儿。”
“爹!”方儒急忙叫道。
“你能不能别说了?”方儒几乎要崩溃了,“赵大哥是我请来的,是我要请他替小雪看病的。”
“那他看完病怎么还不走?他就是……”男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他就是什么?”方儒沙哑着吼道,“我过两日就要嫁给树神了,你闹够了没有?”
“我就是说他两句。”男人梗着脖子说。
“回去!”
“你让他走,你让他走!”男人指着赵鱼白不服气道。
“你回去!你回去!你回去!”方儒哭着推搡着男人进门了。
大门被人猛地带上,连一句匆匆的道别也没有,周遭一片朦胧,声音都是模糊不清的。
沉重的大雾一片片地坠落,浮在地表结了一层晶,盐粒似的撒了满地,赵鱼白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淌过盐池消失在大雾里。
***
“来来来!老王老王!你戴这件,你戴这件肯定好看!”
宽敞的房间内整齐地摆着六张椅子,红木长桌上对应地放着贵人们送来的六套嫁妆。
初峥嵘手上端着一顶凤冠凑到王唤跟前,指着上头镶嵌的红宝石说:“这红宝石配你啊!”
没等王唤说话,他就自作主张喊来二皮:“二皮来来来!快给你主子戴上!快!”
而这二皮仗着有人撑腰也是反了天了,竟然敢折腾王唤,他接过凤冠开始捯饬王唤的脑袋,口中“桀桀”笑了两声,邪恶地说:“少主,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好好打扮,保证能让你艳惊四座嘿嘿嘿嘿嘿嘿……”
王唤不耐烦让他摆弄,脸上早就写满了烦躁,一个眼神扫过去二皮立马闭上嘴,两只手快如闪电,飞速动作间竟然出现无数重影。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凤冠带上,在王唤暴怒之前迅速闪开,躲到李予身后,邀功似的说:“尊长,您看看,少主这身打扮好看吧?”
一旁魂飞天外的凌群玉没精神地转了转眼睛,从那两人身上扫过,终于知道他到底是输在哪里,随即生无可恋地转过头继续神游天外。
而王唤听到这话,顿时定住了,他紧张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神慌张地四处闪避。李予扶着扶手探过身体,将他仔细端详了一遍,笑着说:“是好看。”
那摇摆不定地火苗“哗啦”一声,就被浇熄了。一时间王唤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别扭地“嗯”了一声,随后正襟危坐,只是膝盖上逐渐收紧的手指暴露出他的内心并不似外表那样平静。
李予也换了嫁衣,那身大红色的衣裳穿在身上让他整个人变得更加夺目,甚至让王唤移不开目光,一见他,王唤魂儿都要飞了。
他就静静地坐着,脸上笑盈盈的,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要成亲了。
真好。
要是没有身边那几个碍事儿的东西就更好了。
他这么想着,那碍事儿的东西就如狗皮膏药一样粘上来了。
那头对着套嫁妆的萧客和初峥嵘捞起宽大的裙摆,一蹦一跳地凑到王唤眼前起哄。
“我看看我看看给我看看!”
一张“浓墨重彩”的五官“唰”一下出现在眼前,强行占据了王唤所有的视野,跟鬼一样。
“哦呦!落野君,俊呐!”萧客夸张地扭动五官,飞出嘴唇的胭脂随着嘴部动作两条蜈蚣一般乱爬,嘴巴一张一合露出白牙,好似能一口吞下两个小孩儿。
他一甩头,凤冠上流苏“刷啦啦”地拍到脸上,大约是脸皮够厚,他也不嫌疼,扶着王唤身后的椅背,兰花指一翘,劲腰一扭,自恋地说:“不过比起我,哼~你还是差了点儿的~”
“……”
王唤绝望地闭上眼扭过头,眼不见为净。
萧客闹够他,转头又朝李予走去:“李仙长,你说我美吗~啊啊啊!”
尾音打着旋儿地乱转,还没完全飞起来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脚打断,继而骤然拔高,萧客“欻”一下钻出,若是再晚两息腿能让人踹断了。
李予礼貌一笑,也转过了头。
有些人穿上不符合性别的衣服会为了彰显自身本色而作出比平常更豪放的动作,还有些人与之完全相反,他们非但不觉奇怪反而更加矫揉造作。
萧客就是后者,他对一切适应良好,甚至万分期待出嫁,恨不得立刻飞奔到树神的怀抱里,当个尽职尽责的贤内助。
不巧的是,二皮能和他玩儿到一起去,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发出无比奇怪的声音,让整个房间的空气变得“娇羞”、粘腻,引得众人极度不适,胃部痉挛,几欲作呕。
忽而,他俩齐刷刷地停止一切动作,转头望向紧闭的窗户,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更加清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但听院子里一个老婆子说:“准备好了吗?”
另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放心吧,跟以前一样足足泡了两天两夜,就是天玑阁的仙君下来了也能给他药倒。”
老婆子又道:“那就好,树神娶妻在即,万不可出现差池,给我吧,我送进去。”
话音落下,那老婆子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室内众人听得一清二楚,相顾无言。
萧客瘪瘪嘴,头疼地说:“密谋就不能远点儿密吗?这是怕我听不见呢。”
“哎呀,走了走了。”初峥嵘招呼着,回到位置上坐。
萧客也扫兴地回去,老老实实地和众人一起等着老婆子来。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那老婆子刚进门就正面对上一张蜈蚣乱爬的大脸,当即惊得“哎呀”叫出来,脚下一滑扶着门框方才站稳身体,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
萧客“啧”了一声,不满道:“老太太,心脏不好就别出来送嫁了。”
那老婆子身穿大红袄,头戴绣花抹额,嘴边点有一颗夸张的黑痣,完全是一副媒婆打扮。闻言,她尴尬一笑,拍拍胸脯说:“老婆子腿脚不好踩空了,新娘子莫怪。”
她是真扭到脚了,一瘸一拐地走到萧客眼前,抖开手上捏着的帕子,露出里头包着的六只玉蝉,没等她说话,萧客先发制人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玉蝉。”老婆子和蔼地解释道,“按照咱们云琢城的惯例呀,每个新娘子出嫁的时候嘴里都得含一只。”
边上初峥嵘捻了一只玉蝉,左看右看闻见一股药味,心中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说:“只听说过死人嘴里衔玉的,没听说活人衔的。”
“哎呀呀这是什么话!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老婆子皱着眉头,又说,“这玉蝉啊,是如胶似漆,缠缠绵绵,您可莫要乱说话。”
她似乎不想在和他们说什么,催促道:“好了,快点儿含着吧,过一会儿呀,轿夫就要来了。”
她一枚一枚地把玉蝉分下去,亲眼看着他们含进嘴里。
见这眼前的六人陆陆续续地垂下脑袋,老婆子嘴角要咧到耳根上去,她走到他们面前挨个掀眼皮儿,嘴上还轻声说着:“新娘子?困啦?别睡了,一会儿要嫁人了。”
众人十分配合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反应,而这老婆子也笃定他们确实被药倒了。她也不装了,沉着脸指着萧客开骂:“你个死东西,吓死我老太婆了。”
萧客额角一抽,当场在心里骂回去,在老婆子不知情的时候问候了她祖上十八代。
老婆子打了个喷嚏,停了一会儿接着骂,还没忘了喊脚疼。她一边骂,一边粗鲁地给众人盖上红盖头,旋即转身推开门,朝院里大喊一声:“进来吧。”
没过一会儿,几个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就来了,打头的那个谨慎地问:“都倒了?”
“都倒了。”老婆子不屑之情浮于表面,厌烦道,“一群水货还敢来树神祭捣乱,赶紧的,都抬走。”
那汉子将信将疑,又挨个捏着脖颈往众人嘴里塞了几颗药丸,额外多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让人把他们抓出来塞进花轿里。
八个身高体壮的大汉同时发力,抬起花轿一摇一晃地出了门,等候在外的门童双手捧成一只小喇叭凑在嘴边高声喊:
“嫁新娘子啦!嫁新娘子啦!”
声音传遍大街小巷,鼓乐声随即响起,被一道道声浪推着传到更远处去。穿着新袄的幼童穿梭在人群里,送亲队伍奋力地敲锣打鼓,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花轿在阳光下更加闪耀,层层金箔绽开金辉,金碧辉煌的轿头上雕琢着数百个小人偶,它们随着轿子摇晃,好似活了一般精致漂亮。
十顶轿子先后抬出窄巷,在云琢城的大道上会合,出去送喜的顽童们回来了。他们头上梳着喜庆的双髻,站在轿子前,手中提着花篮沿途撒下大红花,路过客栈时向着高处的贵人们深深一拜,下一刻便有数不清的小金豆从上头撒了下来。
地上的百姓顿时两眼放光,高声唱着“谢老爷”,随后欢欢喜喜地趴在地上到处捡,惹得楼上的贵人指着地上乱爬的人群频频发笑。送亲的队伍就在这片热闹声中,向着远处的深山走去。
锣鼓敲了一路,在树神观前渐渐停了,轿夫们缓缓停下轿子暂且休息。
云琢城的族长从后面缓缓上前,跟在他身后的人抬着一只铮亮的青铜炉走到紧闭的大门前。
但见周围一圈青年脱下外袍,露出里面怪异的着装,手中持着摇铃在道观前又唱又跳,他们唱的曲子很古怪,黏黏糊糊也听不清词。
族长指挥众人将祭品摆好,随后带人跪在香炉前,捏着香冲着大门拜三拜,高声唱道:
“神妃已至,恭请树神降临——”
“哗啦啦啦——”
花轿上垂铃无风而动,一片叮当声中,道观的大门蓦然开启,狂风迎面而来,所有人面色更加恭敬,对着空无一物的场地高声喊:
“恭迎树神大人。”“恭迎树神大人——”
风渐渐放缓,待到彻底平稳时,众人稀稀拉拉地爬起来,轿子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被抬进了道观,随后又停下了。直到所有轿子都被抬进来,在道观中央整齐地排成一排,而送亲的队伍又在雕像前恭敬跪拜之后,一群人才沉默地撤出道观。
身后的大门被离开的人们关上了,道观彻底陷入黑暗,分明是白日,窗子也透不进光。
安静中,四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起初,众人以为是风声,但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大伙儿这才听清原来是孩子的笑声。
花轿面前的树神像忽然扭动了起来,又冒出几个大疙瘩,伴随着疙瘩爆裂,藏在里面的鬼婴嬉笑着从雕塑上爬出来。它们兴高采烈地飞到花轿前,围着花轿打转。
“阿娘,阿娘。”“阿娘,阿娘。”
稚嫩的声音不停在道观中回荡。
刚出世的鬼婴们对一切都很好奇,它们趴在花轿上,有的拨弄着轿子上的小人偶,有的扯着檐角的垂铃晃得当当响,还有的掀开小窗上的窗帘将头探进去偷偷看。或许除了它们也无人瞧见,一顶轿子下露出了一双绣花鞋。
众人没有轻举妄动,只留意着身旁的声响。正在这群鬼婴玩得高兴的时候,雕塑下的大门打开了,虚无的空洞中闪烁着微光。
一道原始的呼唤从中传出来,鬼婴们不再继续胡闹,开始自觉地分工。一部分鬼婴抬着花轿,一部分鬼婴撒着白花,浩浩荡荡地把轿子进大门里。
穿过禁制的一瞬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空气中温度倏然降低,四周“呜呜”地刮着寒风,轿子沿着不知名的道路前行。
李予安静坐在轿子里,解开身体上的束缚,感受着四肢百骸的灵力逐渐疏解,冰冷的手终于暖和起来了。
忽然,他感觉到脸颊一侧泛起微微的瘙痒,原来是充当花童的鬼婴撒完花来偷看“新娘”了。它来回扯着红盖头,终于把它扯掉,然后偷偷窃喜,趁着同伴们没注意把脑袋钻进窗口里,然而还没等它看清其中之人,便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化作一缕白烟消散。
初为“鬼母”,李予的经验也不充足,他不清楚该怎么和孩子相处,一不小心就把它弄没了。
迎亲的队伍即刻停下,不多时飞来一群小鬼打探,它们低着头看向地上的空花篮,又看向眼前遮挡的小窗一阵静默。
“咚咚咚……”
花轿一个个被扔到地上,所有的鬼婴聚在第一顶花轿前,严阵以待,如临大敌。却见一只手轻轻拂开轿子的前帷,露出一双深棕色的双眼。
——刹那间,数百鬼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