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少年不识愁 ...
-
等李予到时,前来奔丧的族人们早已全部到齐,井然有序地排成数排停在大院中等候,场中虽无人动作犹能感受到一阵无声的焦躁。
正在此刻,拐杖轻响,院内压抑的气氛肃然一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正中央敞开的大门。
灵堂中,眼眶通红的少年跪在被锁链紧锁的棺材前,身旁族人以之为中心里里外外围成三道同心圆,手握惟和神诀低声念咒。
惟和神诀——当今修仙界供奉的上三神之首天心神子惟和始君的法诀。
惟和神诀手印并不复杂,双手食指相对,直指上天,拇指相拥,交错相扣,余下手指互叠,收于掌心。寓意为:正心立道,天地为一。
其余二神分别为——明启祖师紫微老祖、怀仁神女丰禾元君。
此三神及鳞台二十八尊皆因千年前立下不朽战功功德圆满而被世人传颂百世,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但这诸神之中,长生源仅奉惟和始君。
咒语黏连“嗡嗡嗡”地响成一片,经久不散,听起来不似往生咒,但少年对此涉猎不深,念的什么他也听不出来,只是双目呆愣地看着棺材。
棺材周围亮着一圈儿火苗,宛如浮空金鳞般游弋,它们随着咒语变幻,时而整齐地向内伏倒,时而规律地跳跃盘旋。
堂中无端吹起一阵小旋风,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儿,直吹得上面血色符箓摇摇欲坠,险险要飘落才停下。
少倾,咒语声消失,室内一切声音趋于平静,只剩少年几乎要窒息的哽咽。
族长这才执起经幡,走出灵堂,苍老的目光扫过一众族人,庄严道:“哭。”
“大树——”
嚎声如同平地惊雷冷不丁地放出来,没有参杂多少悲痛,空有浩大的声势。人人都在哭“大树回”,却没几个真的想让他回。
震耳欲聋的哭声先把魂不守舍的李予喊回来了,这样的噪声太容易引起暴动,他从前都会注意着避开,今日若不是为了调查异变也绝对不会来此。
满天邪气与哭声一同暴发,李予只觉得心脏抽搐,非但头疼欲裂,体内邪气也浮躁地翻涌,眼前天旋地转,一会儿是灵堂,一会儿是废墟,情绪无比暴躁。尽管李予用引以为傲的自持压制着这股暴戾,仍旧没能得到缓解,反而隐隐要被逼进另一个极端。
脖颈上青筋缓缓爆出,隔着一层皮肉也能看得清晰,如同盘曲的老树根深扎。
在他即将爆发之际,灵堂忽地传出一阵震天响的爆裂声,紧接着吹出一股阴冷的狂风,众人齐刷刷抬头,哭声即刻消散。
满地白纸钱腾飞,咆哮声与惊呼声一同响起,邪气迅速席卷整座庭院。
“爹!”
少年再也无法抑制眼泪,脚不沾地地被两人架出灵堂,站在前排的护卫训练有素,齐齐亮剑冲进去。其余人则头也不回地撤离,瞬息间院里便完成清场。
李予逆流挤进灵堂,护卫们已经和尸傀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
尸傀生有双头四足,满头长发花白,体表长出一层厚重的绒毛,全身上下只露出手脚。它的手脚异常粗壮,皮肤皲裂,指甲漆黑,口齿间不时有浓绿的涎液流淌,看起来像是一只瘦弱重病的白熊。
——这就是今早离奇死亡的李树。
哪怕有族中高手绘制符箓、颂咒镇压,他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尸傀。
族长的心快要溺死了。
好在它没能作威作福多久,牵制它的侍卫们相当经验老道,当即将它控制起来。
族长这颗心虽然没能落回肚子里,却也松了一口气,他连忙给身旁前来观摩的少年们讲解:“尸傀异变之初,意识混乱,感知迟钝,这虽然是它力量最为薄弱的时候,但仍旧强于普通人数倍。不过它们暂时不会主动对外界做出反应,你们若在族地中遇见,不要贸然打扰它,尽快疏散周围居民。同时撤离,用玉令通知安泰阁,让他们派人前往援助。”
少年们探头探脑,一脸受教地点头。
“切忌与之单打独斗。”族长敲着拐杖,三令五申地告诫,“它们远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不要认为逃跑丢脸,强逞英雄丢了小命才会让人贻笑大方。明白了吗?”
面对族长的耳提面命,乖孩子点头应好后,就轮到刺头出头露面:“不对呀族长,尸傀意志不清醒的时候我们不应该乘胜追击吗?等它醒过来不是更难对付?而且呀,一开始就想着逃跑只会未战先怯,这样更没有办法战胜尸傀。”
其余孩子们一听也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附和,一看就是把族长的教诲远远抛开了。
然而族长一改往日宽厚的姿态,老脸一沉,继而严肃地说:“我再给你们重申一遍,遇到尸傀切记不要慌乱,首先疏散居民,其次撤离,最后通风报信。记住了吗?”
少年们缩缩脑袋,乖巧应道:“记住了。”
但小刺头永远都是小刺头,指望他老实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躲在后面古怪地嘟囔:“切忌不要慌乱,切记单打独斗。”
“咳咳。”
站在小刺头身旁的少年偷偷通风报信,队里几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挺胸,站得笔直,一张张脸皱成一团故作深沉,好似很认真学习的模样。
李予扫了一眼,摇头叹气,心情倒是因为这几个小活宝轻松了些。
他们的窃窃私语族长是没听清楚的,要不然早该一棍敲过去了。见李予来族长舒展眉头,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来了?”
“嗯,这是教到哪儿了?”李予站在他身旁搭话,眼睛盯着场中的尸傀。
“教我们遇到尸傀先逃跑啦。”小刺头插话道。
李予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转头问:“学会了吗?”
“学会了!”小刺头双眼铮亮,跃跃欲试地说,“我们现在能去打尸傀了吗?”
“你这个小兔崽子!我刚怎么教你的?”族长咬牙切齿地低声喝,拎起拐棍敲过去。
“先逃跑再找护卫队帮忙,可是护卫队不是已经来了嘛?”小刺头矮身躲到同伴身后,腰间白玉令让他甩成圈,不知悔改地说,“而且我们也在护卫队挂牌子了呀。”
四舍五入一下,预备役也可以是正式役。
此言一出,乖孩子们也两眼放光,一个个满含期待地看向族长。
“对呀,我们也是护卫队。”
族长气急败坏:“以前是谁带的你?明天就把你们俩的牌子全吊了!”
“为什么?”小刺头不服气,专和人对着干,“我听师父说,他们刚上任的时候都能跟着摸尸傀,我也想摸摸。”
摸尸傀!?
族长七窍生烟,鼻翼翕张如同老牛一般“呼呼”地喷气,嘴边的胡须忽上忽下宛如一只脱水的八爪章鱼,松弛的眼睛更是瞪得像铜铃,深邃的瞳孔里好似能窜出两把火。
“莫生气莫生气,他们只是孩子。”李予安慰族长两句,随后对着少年们说,“护卫队成员身手了得,大树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如今尸变实力比生前更胜一筹,老队员们招架起来也很吃力,没法兼顾你们,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少年们遗憾应是。
族长面色总算缓和:“你们今日先旁观,看看身法和队形是怎么变幻的,好好看仔细了,省得来日带你们练手,脚底下一团糟,净拖后腿了。”
又是教他们未战先撤,又是嫌他们身手不好,他们分明是同龄人中最拔尖儿的骄子,到了族长口中却一无是处。不说那小刺头,其余孩子也觉得被看扁了:“才不会!”
“大言不惭,去边上看,不准偷摸靠过去。”族长对着后墙抬抬下颌。
小护卫队排成两排失魂落魄地退到墙根去,心里憋着气,抻着脑袋探望。
“真是年轻气盛,叫人怎么放心得下。”族长长叹一口气,“改日你找个机会把这群小子好好揍一顿,杀杀他们的锐气,瞧瞧这一个个的,太傲气。”
“你不是也说了他们还年轻。”李予温和地说。
族长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可我们不年轻了,今日大树……”族长好似忌讳什么,突然顿住,又说:“我们没时间了。”
“来时听寻儿说大树是突然暴毙的?”李予话赶话地问。
“是啊,早上和人说着说着话就咽气了,大伙儿都吓了一跳。”族长心有余悸。
李予也说:“是了,寻儿也让你们吓了一跳。”
“早上慌乱,大伙儿到现在心还是乱七八糟地跳,谁也没顾上她,族中那回事儿,你回头得空与她说说吧。若是收拾不及,恐怕明天埋的就是我们了。”族长双手拄着拐杖,腰背疲惫地弯曲,好似一瞬间就苍老数十岁。
“说什么丧气话,还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儿呢。”李予宽慰道。
这安慰俨然没什么用,族长摇了摇头,仍是满面忧愁:“十几年……也太快了。”
十几年之前,长生源发生一桩连环尸变事件,在当时引起一阵巨大的轰动。也是这样普通的一天,长生源数十名族人突然咽气,尽管当时的族长立刻下令定棺安葬,也没能阻止悲剧上演。仅在事发当日,突发死亡的族民全部尸变,其中一部分甚至打破封印外逃。一夜之间,护卫队损失惨重,因此青黄不接,前前后后花费数年才将尸傀完全收服。
若非外部遭遇重创,长生源的族民“正常死亡”是不会有咽气这一说法的。
李树死亡之时,身体没有受到任何外伤,当然也没有内伤,只是毫无征兆地倒下并且失去气息。他身上的症状与十几年前一模一样,众人不由产生一些恐怖联想。族中人心惶惶,唯恐当年的惨案再度重演。
正因如此,长老们才对李树之死产生这么大的反应,甚至不准他在家中停灵,他们也希望是他们小题大做,可是李树还是尸变了。
从咽气到尸变只过了半个时辰,仅仅半个时辰。
族长心中万分急切,明知李树是身后这群预备役无法对付的存在,也还是带着他们前来观摩。不求他们能将所见所学即刻融会贯通,只求他们能够熟悉尸傀,学会自保。甚至族长今日带来应对李树的这群老队员,资历最老的也只有两年,一旦族中再发事变,他们就是长生源的顶梁柱。他得在最有限的时间内把这把刀磨利,给未来的长生源留一把趁手的兵器。
“与大树同一批的族人若是突发尸变,死亡时间与他相差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如今两个时辰已过,也没听说还有人尸变,想来也不会再出事。更何况,不是已经将他们提前隔离了吗?”李予安抚道。
与尸傀的斗争进入尾声,一声大喝打断了族长和李予的谈话。
“放!”
数道缚妖索齐发,刹那间便将白毛尸傀牢牢捆住。尸傀奋力挣扎,巨大的拉力把众人扯得左摇右晃,众人竭力稳住身形与尸傀对峙。远处观摩的少年们道行尚浅,见形势紧张,也跟着捏了一把汗。
李予负手而立,平静道:“最近族中邪祟接二连三,或许是有另外的原因导致大树死亡。”
护卫队队员们咬紧牙关一面死死抓住手上的绳子,一面催动灵石将它收紧。缚妖索灵光暴闪,逼得黑气从尸傀身上往外溢,尸傀的吼叫声逐渐减弱,随着一声轻微的欢呼,瘫倒在地。
直到尘埃落定,族长紧皱的眉头才松开,喟然道:“也许吧。”
护卫队为首青年上前汇报:“族长,已将尸傀降伏。”
“好,整理遗容,收拾灵堂,重新入殓。”族长精神振奋,大手一挥地吩咐道。
他眼尖地瞧见几个小崽子贴着墙根趁乱溜了过去,不安分的爪子正往尸傀身上探,顿时双目睁圆,大喊一声:“不许乱摸!”
做贼心虚的少年们当即被这定身咒般的大喝打断,后颈一紧,两脚离地地被拎走。
“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护卫队队员们人手一只或两只小牛犊,拎着送到墙边去,他们贴心地帮小牛犊们贴墙放好。
“老实呆在这儿面壁思过,别等队长回头罚你们。”
小牛犊们一万个不服没敢说,嘴巴撅上天了,能挂一串酒葫芦。
族长不愧是族长,操百家心,这厢尸傀暂且收服,他这满心的愁绪也没收回,扭头又愁到李予身上去。
那两道白眉蹙到一起,千言万语先化作一句:“见安呐。”
这声一出,李予暗道“不妙”身体一颤,琢磨着怎么跑。
可惜已来不及,族长感叹一声,唠叨道:“你说你,族中功法沉寂百年,排着队等你挑拣,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非得修什么邪魔外道。”
李予沉默片刻,只说:“我没那资质。”
“旁人就是想学也没那根骨,你没资质谁有资质?”族长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去帮忙。”李予没走两步又被拉回来。
“别管那些小事,用不着你,咱们来谈大事。”族长作势要与他长谈。
“我修这道挺好。”李予无奈搪塞。
“没说这道不好。”族长苦口婆心地说,“世间道法千万,悟于天,明于心,邪魔外道既能存于世,必能有其用。可那多是末路之徒无奈之选,长生源几百年等来了你,你若肯修仙,我必举全族之力支持,哪就到了你要学这些旁门左道的地步……”
“别看咱们家如今没落,八百年前也是煊赫一时的名门望族,族中先祖们留下的功法随便放出去一篇便能引得那些仙门神宗竞相争抢……”
“这通天大道铺在眼前,怎么走都是一片光明……”
光明?李予心中唯余苦涩,他怎么走也走不出一片光明。
李予木着脸站在原地听族长絮絮叨叨地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魔音还不肯放过他,绕在头顶转来转去,化作一个个字符“嗙嗙嗙”地要把他的脑袋砸歪了,那双黯淡的瞳孔彻底灰暗,更加无神。
倏尔,李予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正以龟爬的速度,蛇形的走位在长生源里游荡。
是那引发幻境提前重置的罪魁祸首来了!
终于来了!
李予眼睛一亮,脑袋直回来,终于给了一点儿反应。
“你要是肯修仙,我这辈子就能瞑目了。”
族长说得正忘我,忽见李予回头,神态动容,还当是说动他了:“想通了?”
“我改日去看看吧。”李予不忍扫兴。
“好好好。”族长喜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