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她怎会如此》天水澜

137、古怪村庄（二）

　　“家中清贫，只能做些粗茶淡饭，姑娘切莫嫌弃，我去搬张小桌来，咱们也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阿莲说着，便起身朝屋内走去。

　　越过菱菱时，恰好短暂地为她遮去半数晨光。

　　紧盯的视线被猝然断开，暗色之下，一股死寂凉薄之感悄然攀升在菱菱眼底。

　　“我去帮你吧姐姐。”

　　然而光芒再现，她却又迅速转变了神情，脸上笑容更加亲昵，全然不似方才看向霁薇时的防备神态。

　　霁薇不改，目光跟随阿莲二人进了屋，而后看了眼静坐院中发呆的蔓阿婆，独身站在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仰首喝掉手中的那半碗米汤。

　　“果然，加了糖的米汤就是好喝。”

　　饮尽，她还颇为回味地咂了咂嘴。

　　“驾——”

　　恰而此时，身侧的孩童满儿拽着缰绳，头颅低垂，正时不时地直起身子猛然蹲在马背上，想要以此催促着它向前移动。

　　他自顾自地玩的认真又投入，似乎院子里来了谁他都不在乎，也不知究竟是与菱菱她们熟络非常，还是根本没有在意，因此并未察觉。

　　趁着四下清醒之人甚少，霁薇轻声缓步地走了过去，从孩童手中拉过缰绳，便道：“许是饿了，不如先让我带它去吃些野草？”

　　“不要！”

　　话音刚落，满儿猛地夺回绳索，鼓起脸颊，面上情绪顿时有些不悦。

　　霁薇深吸口气，强迫自己耐心起来：“那咱们一起去？正好，你帮我带带路。”

　　“不要。”满儿立刻摇了摇头，语气转而有几分委屈，“昨晚就是因为你我才出去的，已经惹了阿娘不高兴，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出门了。”

　　霁薇：“……”你这会儿倒是学会卖乖了。

　　“唉。也罢，也罢。”她倏然叹了口气，无奈地拍了拍满儿瘦弱的肩膀，状似叮嘱道：“那你就只能这么骑着它了，想要往前走，是不太可能。我这马儿性子比较倔，一旦饿了困了，这说不干就不干，你坐在它身上可千万要小心，千万别被它给撂了下来。”

　　“放心吧，我娘会保护我的。”满儿垂着眼睑，声音低缓。

　　霁薇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又道：“说的也是。那万一你阿娘就同此刻一样不在院中，无法看顾你，那可怎么办？”

　　话落，只见他默然少倾，随后才轻轻道了句：“不会的。”

　　“哦？”霁薇眉梢微扬，打眼瞧着他，“这么笃定？”

　　满儿缓缓抬起头颅，黝黑的眼珠沉沉地看着她，“嗯。我娘她很爱我，根本不会舍得让我受到一丁点儿伤害。所以，在它将我扔下来之前，我阿娘可能就会把它给宰了！”

　　霁薇闻言，目光不由得微微一颤，霎时来回仔细地窥探起他的面容。

　　说这话时，满儿脸上的表情平淡、轻松。

　　平静到，语气像是阐述事实，像是以往也有无数次先例发生；轻松到，神态从容不定，丝毫没有被霁薇的话唬到，仿佛这里的一切事物，全部都在他和他娘的掌控之下，绝对不会出现任何的差池。

　　霁薇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赫然攥出几分紧张。

　　许是感知到隐约的痛楚，满儿轻斜脖子，稍稍抖了抖肩。

　　“满儿弟弟。”

　　少倾，忽而有道温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满儿闻声转首，只瞧一眼，脸上情绪顿时垮了下来，变得淡漠非常，似乎对来人提不起任何的兴致，只觉无趣得很。

　　见他不理会自己，菱菱倒也没多计较，仍旧笑盈盈道：“满儿弟弟，桌子上有我今晨刚摘的果子，你去吃吧。”

　　“不要。”满儿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冷淡的声音透出他极其不愿意的逆反心理。

　　菱菱：“……”

　　她失语片刻，脸上笑意不变，但站在她身侧被当成空气的霁薇，却在其中品出几分僵持的滋味。

　　“满儿你可是一整个早晨都没有进食。”须臾，她无奈轻叹，抬手抚了抚满儿的脑袋，“那些果子，阿莲姐姐可都洗好了，就等着你过去吃呢。”

　　菱菱语气温柔，动作更是亲昵，可她的这些作为落在霁薇眼中，总有些隐约威胁的意味。

　　果不其然，一提及“母亲”，满儿淡漠的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眼眸终于浮现出一抹孩童该有的纯真之态。

　　“我要去找我娘，我要去找我娘。”

　　孩童嗓音稚气未脱，他满目兴奋，立刻徒手抓住马儿背上的毛发，胡乱蹬着双腿便试图从上面跳下来。

　　怎料马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吃痛，顿时高声嘶鸣，四蹄在地上剧烈地踢踏着，而双脚摇摇晃晃站在马鞍上的满儿，却是加重了抓扯毛发的力道，无论马儿如何喊叫挣扎，他都没有想要松手的意味，反倒像是跟这匹马较起了劲。

　　“你别叫了！你再叫、等我阿娘过来，定宰了你不可！”

　　他紧咬着牙，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不该有的狠戾，目光突然变得锐利，方才那副乖巧聪颖的模样只眨眼的功夫便转瞬即逝。

　　“别叫了！别叫了！我让你、别叫了！”

　　随着他情绪越发失控，原本还在笑颜如蜜的菱菱猝不及防地惊慌起来，连忙去抓他的胳膊，不住地喊道：“满儿，不可、不可！快快松手！”

　　然而满儿的情绪却像是脱缰的野马般任谁都难以控制，无论菱菱如何哄如何劝，皆被他嘶吼怒喊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慌乱之际，菱菱心中着急，只想赶紧将他从马背上抱下来，可不知满儿究竟从哪里借来的力气，竟猛然挣脱她的掌心，趁着菱菱脱手将要失去平衡之时，满儿倏地抬臂一扬，那蓄满力气的拳头瞬间不偏不倚地砸在少女的胸骨上，顿时将她整个人从自己身边赶走。

　　事发突然，菱菱毫不设防地被如此重力打在骨骼，逼得她后退数步，疼痛源源不断地涌入四肢脉络，激得她面容扭曲难耐，脸色煞白，看起来十分痛苦。

　　“我的满儿，我的满儿！这是怎么了？”

　　任由“疯癫”如野兽的孩子在院中吵闹半晌，作为生身母亲的阿莲这才姗姗来迟，眉宇焦灼地赶来。

　　看着自小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宝贝如今脸色气得通红，吼叫不止的嗓子越来越哑，阿莲的心脏就像是被刀子划了数道口子，险些破碎。

　　眼角不禁泛起深红，她万分心疼地抱住满儿瘦小的身板，掌心轻柔地安抚起他细长的脖颈，细语喃喃地哄着：“满儿乖。不哭、不哭啊，你一哭，阿娘的心都要碎了！”

　　她的声音里不乏颤着极浓的哭腔，若是不明院中起因，直叫人觉得她们孤儿寡母，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中，只有站在一旁的霁薇眉头微蹙，只静默瞧着，却不作声。

　　蔓阿婆眼昏耳聋，握着唯一能由自己掌控的拐杖，始终安逸地坐在木凳上。

　　院中浮躁烦扰的气氛随着满儿的安静逐渐消退。

　　阿莲刚抱住他时，他下意识地挣扎，而不过转瞬，鼻尖便传来一股熟悉的馨香，致使他猛地紧贴阿莲胸前，狠狠嗅了几下。

　　待到辨认出母亲的味道时，他满心的燥怒便开始顺其自然的淡定下来，慢慢地，他只静静被趴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被温柔安抚的滋味。

　　阿莲柔声轻哄着他，直到自己的孩子情绪彻底稳定后，她这才有闲心去关心旁人。

　　菱菱眉头紧皱，胸腔上下起伏，气喘吁吁，显然还没从痛苦中缓过劲儿来。但她牵挂着失控的满儿，只待喘息片刻后，又急忙抬首去瞧他的状态。

　　可谁知入眼的，却是阿莲姐姐那双满含怨怼的眼睛。

　　菱菱：“……”

　　怒瞪转瞬即逝，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开了视线，猝然垂首，不敢再抬眸一眼。

　　阿莲转而看向一旁的霁薇，眼底泛着幽幽凄凄的微光，刚要开口说话，又抑制不住唇角的抽搐，顿时在原地欲言又止，进退两难。

　　见她嘴唇嗫喏，似乎对自己有话，但此刻难以出口，霁薇心中了然，她应是想对说些歉疚、无奈之类的话。

　　于是霁薇清了清嗓，正欲开口，不料竟被站在半步之前、背对着自己的菱菱抢了先。

　　“姑娘，抱歉伤了你的马。但孩童不懂事，终究还是做大人的失职。”她轻叹一声，勉强直起身子，侧身朝霁薇扬起一抹歉疚笑意，“我们这山里虽穷，但胜在草药与果子多，若是能用这些换些钱，也能弥补对你的损失。你要是不嫌弃，我这就去山里采些来。”

　　霁薇看着她强打起来的笑容，随即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母子二人，神情跟着浮现出几分严肃：“也罢。这马儿陪我千里，也算我没照看好它。既然村中环境甚好，那不如劳烦菱菱姑娘，领我这马儿一起去寻些吃食，先填饱了肚子。”

　　菱菱闻言，即时颔首应道：“自然，这本就是应尽之责。”

　　听了两人这话，阿莲顺势将满儿从马背抱了下来。而小家伙双脚刚一着地，旋即死死攥住母亲的衣袖，满脸怯意，大有一副说什么都不愿离开母亲怀抱的意思。

　　阿莲见状，脸上的欣喜之色不觉变得更浓，立刻亲昵地将满儿紧紧抱在怀里，不再撒手。

　　而霁薇神情平静，轻轻与阿莲略显歉疚的眼睛相视一瞬，两人互相颔首，此事便由马儿被牵出院子作为结束。

　　但在长靴彻底踏出院门前，她悄然转首，扫量起院中坐回木凳上、正哄着昏昏欲睡的孩童的母亲阿莲，以及一旁拄着拐杖、神态从始至终安详静默的菱菱母亲，蔓阿婆。

　　那抹凭空掀起的怀疑登时更加浓重。

　　隐约间，她总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幕，宛若毫无逻辑的梦境，却更像是特意安排好的、刚搭建不久的戏台子。

　　可这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那缕生出疑虑究竟想要抓住什么……霁薇依旧如没有目的的无头苍蝇般，什么都不知晓。

　　“走吧。”

　　直到耳畔的一声轻唤，才将她的思绪从院子里拉了出来。

　　菱菱看着她，又只是说了句：“我们走吧。”

　　晨露浅雾随着曦光渐浓，慢慢消逝。

　　山间清风四起，昨夜的寂寥萧条，似乎也跟着那寒月冷辉一起隐匿了踪迹。

　　此刻的叶岭村，烟火袅袅，淡淡的青烟从根根烟筒中此起彼伏的缓缓飘出，弥漫在山间的空气里。

　　家家户户，不时传来孩童奔跑打闹的嬉笑声，偶有几道鸡鸣狗吠，伴着院外路过的人影，将整座村子显得格外热闹。

　　村民三三两两聚在门口，或说、或笑。

　　霁薇牵着马儿，亦步亦趋地跟在菱菱身旁，侧耳留意着村民的谈笑声。

　　然而听来听去，左右不过都是些琐碎日常，并没有霁薇想得到的任何信息。

　　她踱步向前，故作欣赏沿途风景般转首朝四周望了望。

　　“这山间的景色，果真青翠。”

　　菱菱温声应道：“这里虽就只有几户人家，但到底还是缺了几分自然之景。等姑娘到了那后山，才更知什么叫作‘世外桃源’。”

　　“是吗？”霁薇随口回道。

　　“不瞒姑娘，叶岭村的后山山泉潺潺，鸟鸣声声，每每过去，都能令人忘却所有的烦恼。”

　　“那还……当真是奇景。”

　　说罢，霁薇脑中无意识的咀嚼起她方才所言，须臾过后，那来回探量的目光蓦然一顿。

　　她随即看向菱菱的背影，又迅速瞧了眼站在门口的村民，眉头不禁微蹙，心底的那抹疑虑终于从迷雾中露出了半截尾巴。

　　叶岭村的后山……

　　说这话时，菱菱的语气为何如此的平静、淡然，甚至有些……疏离？

　　她全然没有村内人发自内心的自豪与亲近，更像是旁观者在客观地向自己介绍着一处风景。

　　以及，这村子里的人，表面看似热切，实则在菱菱与自己经过时，却都置若罔闻，连眼都没抬一下。

　　仿佛她二人只是过客，根本无需在意，又或是菱菱此人，本就与他们关系浅薄。

　　这种微妙的情绪，若非霁薇早已有所怀疑，倒真让人难以察觉。

　　她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涟漪。

　　这村邻之间的关系，当真如所见这般，和睦融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