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梨花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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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蓦地开了。夏末暑气未尽，却有一阵寒风。刘芷罗闻声抬头，手里把弄的是她那把旧琴。
“把门掩严实。”刘芷罗面无表情道。
“乐师就是这么和国师讲话的？”傅琴湘还是叫人掩上了门。门外是一树梨花，不是梨花的季节，偏偏就开着，近乎诡谲。
“我们面上都是一口一鼻一双眼，讲话还分贵贱？”刘芷罗头也不抬，仍在调试琴弦。
“好大的口气。乐坊卖艺的如今当了乐师，到底是皇上罩的人，是有底气了——别忘了，老鼠终究是老鼠，进了金窝偷了琴，就算被主人家看上，也是披上宝裘的老鼠。”
刘芷罗并不在乎，跟傅琴湘辩驳这个没有意义，她只微微点头。
傅琴湘逼近了，压低嗓音：“你是江珩唯一在世的亲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心就能彻底死了。”
刘芷罗轻笑道：“原来是来杀我的呀。不错，但机会并不总掌握在你手中，”她缓慢拔下钗子，夹在手指间，傅琴湘神色便有了一丝慌张——面前是斗死两个轿夫的女人，这举动必定落个你死我活，“这么多年了，你害死江忠，怎么还未成就‘大业’？是同党不够精明，还是贪的金银供不起你的死士？哦，大概是怕太后的兵比你的狗纪律更严明，怕成为败寇吧。”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那个宝贝儿子绝食至死？！”傅琴湘咬牙切齿，她哪里想得到一个思妇般讲话温和唯诺的角色敢直戳她痛处。
刘芷罗将手抵近了脖颈，那处的跳动如此鲜明，不仅是一个生命在绽放，还是一个灵魂在宣誓，她眯眼道：“你不妨猜一猜这把钗子刺透我脖颈后，江珩会不会恨你入骨，然后与你对峙一生？”
不消傅琴湘发话，身旁近卫迅速上前夺下钗，又反制住她。
“那他就是下一个江忠。”傅琴湘十分平静。
“拿江忠压我？太老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他活得长久与否，都会推得国运愈发亨达，”刘芷罗又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笑，“江珩叫你一声国师大人是骨子里的谦和，那是看在江忠的份上赏你的，别不识好歹。”
傅琴湘面色如霜，人也钉在原地，久道：“后悔没把你们全杀干净。”
“杀戮是条绝路呀，你杀了江忠，敢说梦见他不怕么，你杀了我，杀了江珩，我们三双眼睛就盯着你，让你好好看清前路已绝!”刘芷罗轻描淡写道，“你还年轻，早些回头，才是正道。”
“老套！”傅琴湘打断，“我杀惯了。你会愿意接受一个手上沾满血的屠户的施舍么？”说罢，她低头看看自己纹路错杂的手掌，自嘲似的一笑。
“赵佩鸣也是如此，他也是屠户。你也恨死赵佩鸣了吧，”刘芷罗自顾自道，“他跟你一样沾满了无辜人的血，但他在帮自己解脱，自渡即是渡人。”
“他一心为国开疆扩土，不但葬送了自己的兵和成千上万民兵家属的心，让边关民不聊生，且他踏过的尸山中大多是异国人的哀魂。他的手和你一样脏，但心不是。”
刘芷罗怎么知道这么多？！虽这样想，傅琴湘还是冷嗤：“历代将军哪个不是如此？菩萨心肠就别去征战！那是他的选择，他忠君爱国，就要为国守疆，他若一时兴起要叛国，那就搭上他父母的性命！我们无对错之分，恨也只恨他不是我的狗罢了！”
“没错。选择在人，不过，”刘芷罗莞尔，“我看到了一个背负仇恨的可怜孩子。”
傅琴湘一怔。
她转眼去看刘芷罗的笑。那是一抹生死由命的、浮萍般的笑容。
傅琴湘近乎绝望——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具备了承受千刀万剐的勇气，自己的杀戮就没了意义。这也是江珩见她第一面时露给她的笑。
她见过很多笑，凄苦的多在死前求饶，谄媚的多在朝堂上下，独独没见过这样的笑。她恐惧了。
“以后权力就是你唯一所求！记住了！情欲不属于你，但可以做你的武器！”
“傅狗该死！该死！”
“利用他们，别把他们当人看。”
傅琴湘一时间被千指所触，寸步难移。
人间对她冷漠，自己早就没了体会幸福的能力。而剥夺他人本该有的幸福，欣赏他们的痛苦与恨意就是最好的报复。
“长姐，你夜里睡觉会被恶鬼纠缠吗？会梦到他们向你索命吗？”自己的衣角被小手揪住。
“不会，长夜无梦，睡得安稳。”自己撒了谎，这只是无数谎言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傅琴湘甩开那手，快步向前赶，其实更像落荒而逃。
还你家人，还你命去。笑话！我没有家人友人爱人，手中有权，想杀谁杀谁！
可独独本来就不怕死的难杀。准确来说，是杀了也不爽快。
“我看到了一个背负仇恨的可怜孩子。”这声音柔柔地飘来，却像鸣钟。
傅琴湘如梦初醒。
刘芷罗直直盯着她，双目明似两盏鬼火，幽幽地绽着绿光。
傅琴湘大惊失色，近卫忙去扶，却被推开。“把她关起来！没有皇帝亲召，不准出门半步！”
“黔驴技穷了呀。你关不住我——关住鸟儿，还能关住她的歌喉吗？”刘芷罗的回音灌入傅琴湘脑中。
“割断她的喉咙，叫她不能再发声!”傅琴湘颤着声道。
近卫冲上去拿刀直捅刘芷罗喉咙，后者一把握住刀刃，吓得近卫手软脱力。“从今以后，我一处有伤，江珩就会多恨你一分。多敌人一位，还是不甘心想多拉拢一下，大人，您说了算。”
“——放开她！”傅琴湘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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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气也不能伤了自己啊。”唐夭忧心忡忡，来回翻看傅琴湘手臂上触目惊心的血痂。
唐夭那关心的表情动作，于他人或许寻常，可傅琴湘从未有过如此感受，她下定决心此后要故意造些新伤。
“你倒是不怕这伤疤？”傅琴湘又疼又爽，尾音向上提，带着孩童似的期许。
“乐坊中有念家的，总以为害了身子技艺就能回去，自断利手或割舌的许多，但都无一例外，被掌柜秘密处死了。只有死人，才能回乡。这规矩后来渐渐地也就都知晓了。”唐夭回忆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那你呢，应该不曾这么做过吧。”傅琴湘好奇道。
唐夭摇头道：“不曾。我若出事，兄长就走向末路了。”
“他当真对你如此重要？”
“自然！因为家人总是骨血相连，即使貌离也会神合，”唐夭自顾自说，忽然见傅琴湘沉思不语，她双颊飞红，“见谅。”
“无妨，”傅琴湘忽然虔诚抬头，“那我们互称姐妹，也算家人么？”
唐夭笑如春风：“算！”
“姐姐，此后别再自伤了。妹妹心疼。”
“好。”只要再装作是他伤就可以了。傅琴湘想。她嗅嗅这房中的熏香，是带着丁香的稚嫩气息，其中装饰也全不厚重，多以花朵珠翠点缀，与她房中的金银宝石恰恰相反。唐夭就坐在对面，小脸上还总是飞着桃红。
“你要什么？”傅琴湘急急地开口，“要唐颖升官么？”
“不。我已逾矩听政致天下人不满，如若我靠和你互道姐妹让兄长升官，那全天下面前抬不起头尚且不论，我自己是断然不会安乐的，我唯一所愿，”唐夭牵起傅琴湘手，“就是姐姐你能长乐无恙。”
傅琴湘一阵寒战，下意识要挣脱，嘴上还一逗：“那折磨常人能使我开怀呢？”
“那先折磨我吧，让我挡在他们前面。”唐夭眼神坚定了些许，手却越抓越紧，决绝到一种禁锢的状态。
“好啊，就先折磨你！”傅琴湘说罢，就去挠唐夭脖颈，两人笑声传出屋外，近卫就守在门口，双目含泪。
唐夭乐坊出身，乐籍本就卑贱，自无小姐傲气，多是与寻常百姓一样的朴素情怀。自己某日真犯了浑，真让唐夭首当其冲也未可知。但唐夭的细腻与自己的粗糙相触时，那种柔软的水波仿佛洗净了一身腥气，自己仿佛从未杀生，也像是个靠双手举锄、拨弦，或执笔来养活自己的普通人了。傅琴湘想了很多。
唐夭会做莲叶羹，会做臊子面，傅琴湘吃不惯，她愿意尝尝烟火气，让自己看起来有些“人气儿”。
至于近卫，她当夜是十拿九稳地去偷琴弦了——这不单单是任务，更是谁更有本事，是一场她内心的争夺战。连续几夜，近卫都蹲在窗口，那冰弦老老实实地躺在精心做的荷包中，炫耀似的露出一角，在唐夭怀里入睡。近卫只好作罢，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唐夭呢？她想着，灰溜溜地汇报给主子。不过，主子没她那么难过，反而有些诡异的惊喜。
这不对吧。不过全当主子宠自己吧。近卫在树上躺着，折树枝安慰自己。怎么偏偏就跟了她？越想越不甘心，却也笑着认了。
琴弦是自己一时不察弄丢的，似乎永远也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来就不收吧，反正它落在更爱惜它的人手中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梨花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