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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窥光之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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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惊醒的瞬间,房间的光显得格外安静。
荣谦予闭了闭眼,努力分辨梦境与现实的裂缝,自觉有些失态,哪怕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水声停歇后,浴室门被从内轻轻推开,凌廷泽的脚步声缓缓走进。
荣谦予半睁着眼望去,他抬手随意揉着头发,指节划过发丝时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水珠顺着颈侧滑落,在锁骨凹陷处落成一滴浅色的光点。夜灯从他肩上斜斜打下来,勾出青年肩背线条干净利落的弧度。
与他白天穿着白大褂时那种隔着礼节的端正不同,此刻的凌廷泽有一种近得几乎不该靠近的自在。
鼻梁的阴影落得极深,唇角显得更加柔软,那种天然的少年锋利在湿意混杂下变得令人移不开眼。
凌廷泽注意到床上人的目光,略带探究的看过来。
荣谦予才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悄悄滞了一瞬。他忽然低头,装作是在摆弄床边的被角,又觉得有些刻意,讪讪地看了回去。
他忽然开口:“小凌。”声音低哑得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凌廷泽停下动作。
荣谦予装作随口地一问:“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凌廷泽放下毛巾,在床沿另一侧坐下,像讲睡前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我呀,小时候被散养惯了,成绩可比不上你。
父母从很小的生意做起,很能拼,也一直争第一——他们自己这样也要求我这样。只是他们太忙了,我很小就学会了照顾自己。后来我上了中学,家里经济宽裕了些,他们开始有时间重视我的学习,疯狂的砸钱,送我去各种补习班。”
荣谦予微微眨了眨眼。
“青春期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教我很多的教授。”凌廷泽说得很慢,像是在翻拣记忆深处一块不太愿触碰的碎片。
他手指在床单上轻轻划了一下,声音平稳得近乎克制:
“他总说我很特别,认为我一定能做到。他说得很笃定,教的也是对我很有用的知识。我信了,很沉浸地那种,几乎是把他捧上神坛,供奉了起来。”
短暂的沉默蔓延。
凌廷泽抬眼看向天花板,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住一下:
“我不是完全意识不到这样做“危险”,但他本身有很多光环,能力强,可以说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太耀眼了,我对他产生了过度的依赖,在他的科研团队找到了归属感。”
“后来才发现,他当时说的很多话里,很大一部分是空洞的话术,是他控制人的方式。他喜欢看我被他的话影响、为他改变……久而久之,好像我所有的努力,只有被他看到才算数。”
他唇角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自嘲道:“不过,那段时间也不是全坏。是他哄骗着我做成了一件有一件对我们都有益的事,他也从我父母那里拿到了一大笔赞助。
他确实是第一个让我意识到,我可以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的人。
在他的引导下,我模糊了成就和认可的区别,也让我自傲地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像他一样‘受人尊敬’,我的想法就可以凌驾在所有人之上,再没有人能反驳我。
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窗外灯光:“很天真吧,他后来对我的朋友做了让我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我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失望。而我无处发泄。”
“我开始用知识武装自己,可了解的越多越沉重。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那种被各种世俗正义塑造的空洞精英。”
房间里只剩下暖黄灯光与彼此的呼吸,荣谦予没有打断他。
凌廷泽垂眼整理被角,语调轻,却前所未有地坦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直在努力搞清楚。我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做一些之前不敢做的事,不去过度思考其中的逻辑。
我其实……不算很有趣的人,也没什么追人的经验。”
凌廷泽低头笑了一下,像是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让你感到困扰,我真的很抱歉。你可以随时要求我离开。”
荣谦予没有接口,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荣谦予侧过身,眼皮越来越沉。台灯熄灭,房间彻底归于宁静。
凌廷泽轻轻替他拉好被角。
夜色里,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气温渐渐回暖,时间匆匆过去。
上班、备课、巡视教室,一切与往常无异。
月考成绩公布后的那几天,走廊里积压的情绪像潮气一样无声蔓延。
毕业班这次和市里的外国语学校联考,英语卷子出得格外难。
有人沉浸在能力被认可的喜悦,更多的人却被分数拽着自我怀疑。荣谦予这几天接到的家长电话比前面一个月加起来还多,一遍又一遍给予安抚和肯定。
而荣谦予将那张薄薄的志愿者活动报名表传下去时,对未来的迷茫与对时间的算计立刻浮上许多学生的脸庞。据说赵主任的班直接无视了学校的这次活动,还有家长打电话来特地说明自己家孩子没时间会分心,指责学校这么做是在扰乱学习进度的。
大量的声音在说,重大考试在即,任何与学习无直接关联的事都显得奢侈且徒劳。
有人皱着眉低声抱怨医院的味道令人头痛,有人算计着周末的复习计划不容丝毫耽误,也有人干脆埋头写题,假装没有看见。
于这群被成绩与升学紧紧捆绑,一天在学校呆十四个小时的学生而言,“关心他人的困境”似乎是一件太过遥远的事。
但没过一会儿,孩子的天性又显露出来。“不管去不去,那两天都不用上课诶!”有学生在下面难掩激动地说。
“这次月考大家都幸苦了,”荣谦予出声压了压越来越嘈杂地讨论声,“人民医院离我们学校很近,这类志愿者活动学校每年都会组织。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去一次,期中结束后去一次。可以说是临近毕业这段时间,学校送给大家的一个礼物。
我会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自行选择去或者不去。所有人撕下回执,单独给我,如果想法有变,欢迎随时找我修改。”
讲台下有几对“好朋友”偷偷传纸条问对方去不去,充当中转站的男孩不停地被后桌用笔戳来戳去,不满地表示抗议。
*
医院大厅嘈杂而拥挤,冷白的灯光映在光滑瓷砖上,混杂着消毒水与焦躁情绪的空气扑面而来。
荣谦予熟练地将引导资料理顺、将参加活动的学生们分组,安排相对靠谱的小组长。
学生们站在一侧,胸牌尚未完全别好,好奇地观察每一条指示路牌和队列出口的方向,努力将自己迅速融入这陌生而急迫的秩序之中。
这是医院和学校联合组织的活动,主题有慰问一些长期住院者、帮助不会操作电脑的患者输入个人信息、听医生科普一些健康常识等等。
大厅里一名轮椅上的老人因久候而烦躁,声音高得像要刺破所有人的耐心,抱怨排队毫无意义、抱怨身体痛得连坐着都难以忍受。荣谦予远远看到一名学生俯下身去——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到被人群吞没。那不带半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瞬间松动了老人紧绷的防备,抱怨在喉间化成颤巍巍的呼气,轮椅缓缓在他的引导下往前滑去。
荣谦予目光追着那抹挺直却带着温度的背影,心口却莫名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感。他很喜欢这个活动,学生们以一种新的身份来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从和学习完全不同的角度认识到,自己能为别人做点什么。
志愿服务接近尾声,候诊大厅的灯光在傍晚愈发显得冷白。学生们靠在椅背上,有点困,有点倦地等待解散。荣谦予正在整理表格,余光瞥见一束光影从玻璃门口落进来。
凌廷泽提着外套,像是一路小跑过来,呼出的气还带着未散的寒意。他停在队伍前,视线依次落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总结了今天活动,分享了一些健康相关的知识,最后认真地说:
“谢谢你们今天在这里。
有时候,一个人能为陌生人做的事看上去微不足道,可对对方来说,可能是今天最不糟糕的一件事。
即便世界庞大冷漠,人仍能在微小处把彼此托住,希望大家......”
忽然的一声脆响在大厅里炸开,英语课代表夏夏手中的纸杯翻倒在地。
身边的朋友尖叫一声。
夏夏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背脊猛地弓起,四肢僵直地抽离控制,紧接着整个人重重向后倒去,在坚硬地砖上发出闷响。
她的眼睛大大睁着,瞳孔却像失去焦距般往上翻,白眼球裸露出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牙关紧咬得几乎要听到骨骼摩擦的错位声,喉咙里溢出气息被阻断的呢喃;指尖因为缺氧而迅速发紫,手背青筋凸起,在地面上不断抽击,像是要把恐惧刻进石砖缝里。
周围的学生们先是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半步,有人捂住嘴惊恐地发不出声音,有人脚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呆愣着,眼睛死死锁定那具失控的身体,甚至忘记了呼吸;稍有反应快的两三个学生仓皇转头,一路撞开排队的人群往护士站方向奔跑,鞋底摩擦的尖锐声响在走廊里拉出刺耳的回音。
大厅里的灯光过于冷白,毫不留情地照亮她每一次痉挛的力度。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凌廷泽第立刻冲了过去,膝盖重重落在冰凉的地砖上,手臂迅速探出托住女孩狂乱后仰的肩背,另一只手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她的后脑下方,以免头颅每一次不受控的撞击。
女孩抽搐时的力量比他想的暴烈,她的手猛地横扫过来,指甲在他腕侧的皮肤上拉出一道猝不及防的划痕,鲜红的血珠立刻浮上皮肤,出现的一瞬间就被灯光放大成刺目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