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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问君此去几时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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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将军府内的小宴,但也只围坐着熟识的几人,故而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摆着几道家常小菜和几盘圆润可爱的饺子,听说其中一只里藏着一枚铜钱,谁能夹到来年就能交到好运。
永荣当即便说必然是自己,奈何待到散席,也没人吃到夹着铜钱的那一只饺子,当真可惜。
冬至节庆过后,遮天蔽日的大雪暂住,云间散落下冬日暖阳,节庆的热闹随寒风一同散尽,众人又回归了往日寻常生活。
江菱依旧晨起在暖阁内练练琵琶,待到周伯宁旬假,便一同踏着早朝凝结在长街上的寒霜去往法华寺。
法华寺中如今也有外表各异的外邦人来来往往,各种言语汇聚一处,一时让人心生感慨,早课时分三千僧众齐聚大雄宝殿,安定澄明的诵经祝祷声在佛寺高墙间余音不绝,此种景象,除却遥遥千里外的那烂陀,如今盛京也可得见。
江菱在远处青松下遥遥望去,慧心法师的喜色早已跃然眉眼间,虽不能远赴千里外,如此夙愿也算得偿。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应该如此,似静水流深,又欣欣向荣,只待来年春暖花开,再与王家众友城郊踏春,待到夏至,在没有梅雨的盛京,只需等待某个天气晴好的吉日,等待周伯宁来下三媒六聘,此后毕生相付。
小儿女的心愿,庙堂上的纷争,宏愿与私欲,如此这般,来年又将同枝头的寒霜一同去往何处?
江菱同周伯宁一同回到大将军府邸时,早几日盛放的荼靡边缘泛起一圈深褐色,不复盛放时妍丽。
一抬眼,远处宫灯下,周相光正疾步穿过远处长廊,身后侍从依旧捧着厚厚一沓公文。
宫灯与宫灯像隔着阴影,周相光缀在紫袍上的金腰带随着他的脚步忽明忽暗,他行至阴影处时,将锦囊里的尽数倒入喉中。
他身后的侍从劝道:“宫中方士说这丹药乃是向神仙借命,一日最多只能用一粒……”
“住口,这不是你该置喙的事。”周相光眉头一蹙斥责道。
看着他们二人消失在回廊转角,周伯宁只能长叹一声,若是仙丹妙药当真有用,先秦时始皇坐拥万里江山,为何仍旧寻不到长生之法,若当着有仙术可以庇佑世代荣华,那为何秦朝不过二世而亡。
执念过重带来的不只是身上的病痛,还有心上的无明,现下谁来劝告,都只不过是徒劳。
更深时分,盈盈雪片又从夜空中落下,在昏暗灯光下可以隐约窥探一二,虫声已绝,夜晚更显静谧。
侍从裹着棉被正在周相光门口值夜,奈何天气寒冷,终究不得安睡。
房内烛火一晃,烛台落到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一响,彻底惊醒了侍从。
火势顺着蜿蜒的灯油蔓延,侍从连忙大喊“走水了”,随后推开房门,去唤周相光,然而并无人应声。
待他推开门扑灭火势之后,却只看到周相光伏在堆满案台的公文上,口鼻处溢出的献血染红了公文上的墨迹,随后顺着他的领口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弄污了紫袍。
他的双眼并未阖上,遥遥望着窗外,指尖沾着血迹伸向远端,像是想要再度触碰什么。
是未能亲眼见证的万世永昌?是昔年冬雪夜的遗憾?还是想要再次触碰的面影?
除了他以外,现世之人终究无从知晓。
…………
待到周相光头七时,也不知是那里传出的消息,坊市间除了悄声议论荣华者也难逃无常、当真令人唏嘘之外,又多了些声音说这些丹药都是向神仙借命,一日能服用多少,都是神仙的神谕,指不定周尚书就是受了神罚,就连城门口的说书铺子也为此编了段传奇。
虽无人知道传言的来源,总归传言一出,民间找方士寻求仙丹妙药者少了半数,即使仍有求药者,也不敢出于贪欲多服,只怕也如同尚书一般遭受神罚。
连云上之人亦然难逃神罚,尘世中人还是小心为妙,神明之言当真是可敬可畏、可敬可畏。
民间的议论传不进大将军府内,大将军府内的哀惋也传不出府外。
江菱拿来大氅披在周伯宁身上,随后静静坐在他身边。
周伯宁垂眸不言,心下百种滋味交杂,没有办法做到因为阿耶的死原谅他,也不愿意接过承担家族复兴的的重担,却又总有一丝不舍和失落萦绕心头。
不过在众人还在为周相光弃世百感交集之时,王奋却早已有所动作。圣人偶感风寒抱病不朝,又为了静养谢绝臣下探视,故而他只得流水一样上书请圣人下旨令周伯宁承袭其父爵位。
一连数日上书如同石沉大海,只听宫中医官说圣人本就抱恙,又闻尚书离世的消息悲痛不已,骤然昏厥,隔了半日才转醒,现下无心理会政务。
直至元日休沐前一日,圣人才传旨再开朝会。
金殿之内,仙鹤在玉坐两侧展翅欲飞,香炉中香雾弥漫,还未待圣人在玉座上坐定,王奋便起身持笏,行至圣人面前垂首直言:“周尚书数日前病故,望圣人命其子周伯宁承袭爵位,以慰尚书在天之灵。”
李玄连忙叫他平身,随后才缓缓在玉座上坐定,又轻咳了几声,面上顿时少了几分血色,看上去是确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他放眼望去,近乎殿上满朝文武皆同王奋一同请旨,当真不知道这天下是该姓李还是该姓王。
李玄阖上双眼,藏住其中暗色,待到他再度睁眼,眼中只余下大病后身体虚耗的茫然。
他的声音亦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爱卿当真是重情重义,令朕心生钦佩。”说至此处,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朕实在难允爱卿的请求。”
王奋目光一凛,抬头直视圣人,眼神中带着质问,殿中众臣亦面面相觑,不知圣人是吃错什么药了。
李玄先是双手合十,朝西方恭谨叩拜,这才开口道:“诸位爱卿亦知前些日子朕患疾卧床不起,太医亦言朕只怕时无多日,前日夜间,朕梦中倏尔遍布金光,三尊于金光中现身,又得药师菩萨亲颂经文,次日再宣太医诊治,已然性命无忧。”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先度病愈时朕亦在梦中得见诸佛,又想起圜丘祭祀时漫天佛光,此次又得神佛相救,实不知如何回报恩情。故而此次朕在梦中向诸佛发问。”
李玄面上依旧带着柔和得笑容,他看着王奋道:“梦中诸佛同朕言语,今世佛法衰微,须得广聚贤者开坛译经,才能广传佛法,具泽四方,其后正中尊者又道,周尚书独子托生莲华,若能为国出家,必能护佑佛法广传、国祚永延。”
剪去猛虎利爪为时尚早,只是若再任由王奋往朝中安插王氏势力,只怕天下异姓是迟早之事。
远观殿内朝臣,大多为王奋马首是瞻,纵有自己的人身居高位也不好让其引火烧身。而周氏在淮南经营数载,据已被自己提拔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的苏明德密信,周相光虽已依约归还百姓田产,可手中存余依旧不可小觑,雄踞一方不敢说,但富甲一方还是当得起的。
李玄看王奋神色,只怕他并不知道周相光在淮南还留了后手,若非自己着人往丹药里加了属性相克药物,周相光因此骤然过世,只怕事情就要棘手起来了。
所幸周相光依照自己的计划骤然长逝,除了独子外又无其他亲眷,若他的独子奉旨出家,必须得舍弃一切身外之物,如此淮南一带便可以尽数收囊中。
王奋背靠凉州西北边关,于淮南一带知之甚少,周相光一死,任他王奋有通天的本事也是鞭长莫及。
王奋听闻圣人怪力乱神之言,不屑一笑:“只怕圣人是病重忧思过重,才生出了种种妄想。”
李玄面上并不显气恼,只是看向殿内百官的最末端,太史令 [1] 朝他暗暗点了两下头。
李玄这才佯装恐惧:“爱卿慎言,小心招致神佛责罚。”
王奋放准备反唇相讥,却只见殿外骤暗,太史令慌忙持笏跪在殿中,慌张道:“此乃天狗食日,必是神佛震怒!必是神佛震怒啊!”
古书《天象要录》中记载“天狗食日,必有灾祸”,历朝历代天子无一例外,皆要为此异象写下罪己诏以请诸神宽恕,饶是不信神佛的王奋见此情形也不免心生惊惧。
李玄催促道:“既是神佛所言必有其深意,爱卿还是快些应下罢,元日一过定荣便年满十六了,朕意欲让他承袭周尚书爵位,既是表亲,想来也无不可。”
恫吓和奖赏一同施下,才是最能动摇人心的,王奋果然点头应下:“既是神佛所愿臣亦不愿违背,如此便依圣人所言吧。”
待他应下后又过了几息,殿外天光渐渐转亮,直至蒙在太阳上的阴影散去,朝上方才开始商议国事。
散朝后,王奋归府,着人叫来周伯宁,只道是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