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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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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了,无力地躺在床上,朦朦胧胧间,仿佛回到了过去,周遭的颜色都是灰白灰白的,儿孙们的哭泣声渐渐远了。这是做梦吗?梦里,小雨、黄依依,淡淡地远远地看着他,不离开却也不靠近,她们是骨子里自强的女人,独立于他之外也能活的精彩。
她们仿佛在等他接近,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们回忆。长久的等待之后,她们终于远去,背影渐渐模糊。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不经意回头却看到了另一张面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一笑露出好看的小白牙。
和他讲话的时候,那人总是一瞬不瞬地面对着他,认真地倾听。因为那人是看不见的,只能凭听觉来分辨这个世界。他有一双神奇的耳朵,可以根据声音听出一只小狗的性别来历,可以从孩子的口音中听出他的父母是不是乌镇的人。这为他赢来了荣誉,也让他失去了自由。
那么,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带他回701 呢?只是因为时间紧迫的权宜之计吗?还是其他的?比如这个单纯倔强的大孩子和那个喜欢吃松糕的小天天的些微重合?是想改变他窘迫的生活现状,还是想让他也体会自己的生活?他说不清楚,缘分是奇妙的,在第一个照面,他对那个娃娃脸的25岁的盲人萌生了同情,而那人在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满脸诚恳地说: “安同志,你是个好人。”
那人一直都全心全意地依赖他,而排斥外面的世界。所做的工作并不是为了国家安全,而仅仅是为了给他争光,他一脸天真地说:“安同志是好人,他应该做更大的官。”他笑了:“谢谢你啊,阿炳,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那人总是尽一切努力让他高兴,给他买礼物,抓糖给他吃,亲昵的向他抱怨,高兴地说他喜欢谁谁谁。他从小孤独,有这么个弟弟,是件开心的事,他也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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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的时候不多,但在看到阿炳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哼哼的时候,他真怕了,怕是食物中毒,幸而那只是小小的阑尾炎。铁叔后来笑话了他很多次,说他把嗓子都喊哑了。他有些赧然,急火火地辩解:像他对阿炳妈说得那样,他从小是孤儿,所以把阿炳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所以安在天尽心地帮他寻找伴侣,十分隆重地安置了他的一生,导致了一场早晚都将发生的悲剧。
阿炳结婚那天,安在天喝得烂醉如泥,他说他像女儿终于嫁出去的母亲那样开心,但他的面色却有些沉重不舍。白天做的拐杖放在了给阿炳的礼物堆里,他晚上不能回去了,是啊,人家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呢。莫名地心酸和寂寞,他把这解读为某种情结,不再深加考虑,而是把自己摊成一团泥,呼呼大睡。。。醒来后是阿炳和胖子跑出701的消息,外面那么危险!他和金鲁生立刻带队冲了出去。
去解救阿炳的时候,他尽量放平声音,用上海话一遍遍地重复着:“阿炳,你别害怕,安同志在这里。”
在枪林弹雨中,阿炳惊吓的面无血色,只能缩在他怀里,他安慰着阿炳,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四周仿佛都安静了,把那瘦小的发着抖身体按在怀里,他觉得自己有了一刻的慰藉。
经历过绑架事件的阿炳在林小芳的照顾下,越发精神起来。安在天笑了,看来阿炳那对神奇的耳朵没有选错,林小芳是个有耐心有爱心的女人,他们将会有几个孩子,幸福的生活。
“这是送给我的吗?”他盯着阿炳手上一直没停的活计,笑得有他自己察觉不到的温柔。
“不是,这是送给我儿子的。”简单天真愉快的一句回话,却让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连扯个笑脸都觉得累。安慰自己,孩子长大了呢,不再需要老母鸡的庇护了。给自己找了个任务,他决定到外地走走看看,免得作出什么和自己形象不符的事,毕竟他代表了701。
回来晚了呢,他提着的包袱掉到了地上,少了什么。了悟之后是痛苦,无尽的痛苦,仿佛失了自己的影子,剩下的只有孤独寂寞。
听着录音机里发出的哭泣声、哽咽声,安在天的心纠结到了一块,在撕裂的心痛中,他发现,对于阿炳,并不只是同情,利用,试验,负担,不是。可惜已经太晚了,在他明白之前,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失去了那个简单纯洁的世界,那个倔强执着只信赖只依靠他的大孩子。他想杀人,杀了那对罪恶的男女,但他又怕阿炳声名受损,他忍,忍到自己要炸了。
林小芳的忏悔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知道自己的心是偏的,偏的没边了,偏到可以残忍地默许那个女人用“殉情式”的投河来赎罪。
此刻,跟记忆中一样,他闭着眼,拄了拐杖,在菜花地里摸索前行,恍然睁开眼睛,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盈满了他的眼眶,那人还像从前一样直直地对着他,开心地喊着:“安同志,你可来了,我很想你!”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他在笑意中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