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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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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米是个外表普通的孩子,眼睛不大不小,目光既不灵动又不显单板。妈妈带他去相馆照相,把他打扮成一个女孩子,盛装之下反而有那么一丝惊艳的味道。除此之外,他一般安静,一般调皮,把给所有人的第一印象维持在一个不好不坏的水平上。
安娜时常觉得看不懂这个亲生儿子。多数母亲行迹匆匆,对小孩子无意义的言行一笑而过,然而安娜不是那样的母亲。她小时候父母很忙,经常把她反锁在家里。一个小姑娘穿着花布裙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把每个细小的角落看个遍。很多年之后她仍然能凭借记忆复原儿时的家,每一个家具上的花纹、地板上的水渍、墙上图钉的痕迹都历历在目。因为发誓不会再做一个忽略儿女的母亲,于是她便延续了童年的仔细,不动声色地,用动物行为学家般的严谨在心中记录下米杰的一切。
然而,她始终认为自己没有看懂这个孩子,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更仔细一点,也许那样就会有机会,有机会不失去他。
五年来她保持着他小卧室的样子。和丈夫离婚之后,很多人劝她把房子分一半租出去,这样可以赚一些房贷的钱。然而她没办法做到,每次朋友帮忙领来看房子的人一踏进房门,她心里就觉得一阵惶恐,好像自己在犯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
就好像她擦掉那些水渍的时候一样,心里莫名其妙的惶恐。
五年前杰米还在的时候,常常把水倒在地板上。他两只手举着通明的塑料水瓶,一脸严肃,慢慢地倾斜瓶子,哗——水流如银练般倾泻出来,倒在她刚刚收拾干净的地板上。她其实挺喜欢那道银色的水流,亮晶晶的映着日光。可是她是一个母亲,她有教育儿子的义务。这个时候一般她会调整好情绪,一步冲过去,瞪着杰米,“杰米!不可以把水倒在地板上。”杰米会微微睁大眼睛,微皱着眉头,作出一副努力思考如何向她解释的模样。
杰米从来没有清楚解释过。相反的,安娜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告诉他水要倒进下水道里。可是他依旧我行我素,哗啦——地上又多了一滩水。
这个时候杰米拉总是蹲在杰米身边,小心地缩着小爪子,一副无辜的表情。杰米拉从来不去碰家里的那摊水,无论是嗅嗅还是舔舔。
杰米拉是杰米的狗。
安娜时常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杰米拉和杰米是一个秘密同盟,而她被排斥在外面。
有一次杰米去上学的时候,安娜把杰米拉带到阳台上。她抱起这条小狗,把它举到阳台外侧,下面是让人眩晕的高度,杰米拉不安地哼哼,一动不敢动,惊恐地盯着她。她说,杰米拉,你和杰米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小狗只是呜咽,安娜的手掌感觉着它温暖快速的心跳,和它对视良久,觉得胳膊有点酸,还真怕把它掉下去,于是就作罢了。
在学校里,杰米是个让老师唏嘘不已的孩子。他所有的填空、选择和计算题都做得很好。但是作文一直是惨不忍睹的重灾区。
老师把杰米的作文放在安娜面前,题目是《愉快的一天》,下面杰米写道,我和爸爸妈妈还有杰米拉一起去郊外玩,那天是愉快的一天。杰米拉陪我去书店看书,那天是愉快的一天。我和李宇域张效鹏一起去踢球,那天是愉快的一天……
安娜尽量以淡定的姿态坐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她可以感觉到别的老师偷偷瞄向这边的目光,唏嗦的低语声悄悄传递着信息:那是杰米妈妈吗……那是杰米妈妈……没想到不是外星人——后半句是安娜在心里替她们补上的。她拿着杰米的作文,心想老师您真是不淡定我要是有办法我早想了我还至于每个星期帮杰米写您布置的作文话说您布置的题目都可真蠢。
她装模作样,沉吟半响,道,这些倒都还是真事,杰米写作文从来不瞎编。
老师捂着胸口,一幅要气死的模样,迫于安娜的学历,实在不好像教育别的家长那样拍着桌子给她讲道理。
安娜却在神游物外,心想,幸亏杰米在外面从来不随便乱倒水。
“安博士,杰米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们老师和家长一起努力,一定能把杰米教育好。您说是不是?”
老师的话把安娜的思维拉回这场尴尬的谈话里。
“唔。”安娜一边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边习惯性地露出标识着她刚走完神回来的微笑。温婉优雅善解人意的笑容让老师一时迷惑,本来准备好的训斥这时也觉得丝毫没有必要再说出来。他搓了搓手,几句客套便结束了这场谈话。
很多年后安娜坐在杰米的小木床上。她记得她从刚怀孕的时候便开始准备这张木床,白色细腻的纹理,外面仔仔细细地刷了一层环保清漆。床边是巨大的窗户,每天都有充足的阳光落进来,窗帘是厚厚的纯棉材质,拉上能挡住大部分的光,躺在床上的孩子便可以有个安稳的午觉。
她困惑的坐在床边,她到底忽略了哪点呢。
有一天,老公下班回家,杰米和他顶嘴,是关于彩票的事。“你说应该买哪个数?”老公问。“……”杰米随口报出一个数。她正从厨房出来,和老公对视而笑,一家人便去吃晚饭了,把这事忘在脑后。
杰米说了个什么数?安娜头疼的想,总也想不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打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前夫,她需要知道他们讨论的是那种彩票。
李旅很不耐烦,他经常绝望地想,那个他当初爱上的优雅美丽的女子怎么就变得这样神经兮兮莫名其妙。
当然他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儿子失踪了。
五年里他跑遍大江南北,花费无数功夫,可是杰米宛如蒸发了一样,连同他们买给他的那条小狗,一起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的电脑里有好几个□□群,是孩子失踪了的家长自发组织起来的,用来分享信息。每个周末他都会拿上相机,到街上去把那些流浪的孩子拍下来,把照片、拍摄时间和地点发在网上。时光流逝,他日复一日的做着这些事情,心里愈加恼恨安娜。安娜从不去寻找杰米,她只呆呆坐在家里,回想着杰米的一切,偶尔打电话,拉着他一起回想,用这样锋利细碎的办法折磨他。
他怎么知道是哪种彩票,他连安娜说的那件事都完全没有印象。和往常一样,他怀疑这些神神密密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好像她如果把儿子想成一条神秘的八爪小章鱼,那样她就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他失踪的事实一样。
“我不知道。”他在电话这头生硬的说。
“嗯。”,安娜有点失望,默默挂上电话,继续陷入沉思之中。
也许杰米一直要告诉她什么,而她从来没有听懂过。
有一次她带他去看画展,人很多,他拽了拽她的衣角,悄悄和她说,“妈妈,那边有个姐姐。”她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是年轻的小姑娘,个个花枝招展。
她从网上搜出那次展览的日期,再搜索同日的新闻。那天在他们的城市里,有一个小女孩在街上被劫持后来被警察救出来了,一个少女自杀了,还有一个少女在厕所里生下一个孩子。安娜皱眉,杰米想告诉她什么?
安娜学着杰米的样子,双手握着水瓶,缓缓地倾斜,让水柱欢快地落下。然后她慢慢地蹲下来,从杰米的高度去看,水里除了模糊的倒影什么都没有。她慢慢趴下来,把眼睛调整到杰米拉的高度,淡蓝色的影子带着白色的纹理慢慢在水中拉开。她意识到,那是窗外清澈的天空。
周末的时候,安娜带上一瓶清茶、两根香蕉、一个汉堡去了展览中心。里面人不多,三三两两走过去的大多是消磨时间的老人和学生。展览的主题是童年摄影。墙上挂满了孩子各种各样的笑,装出来的讨好似的笑,被逼的快要哭出来的笑……所有的照片都做过后期处理,孩子们的脸庞好像都被透明的胶水糊住了。她转了一圈,一边慢慢吃着香蕉,一边回忆着上次参观的路线。
“妈妈,那边有个姐姐。”一个小女孩尖细的嗓音蓦地响了起来。安娜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穿着青瓷花纹棉布裙的姑娘。姑娘身后是一小幅作品,里面有一个目光严肃的八岁小男孩,手中握着塑料水瓶,站在透蓝的湖水前。旁边还有一只狗,缩着小爪子,小心地坐在他身边。
安娜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徐徐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时间好像静止了。她拍拍胸口,走到画框面前,仔细去看底下的摄影师介绍,拍摄时间是一个月前。
“您喜欢这幅?”大约十分钟之后,身边的女孩说。
“嗯,挺喜欢的。”安娜尽量漫不经心的说。
“是我男朋友拍的,他摄像技术很好。”女孩自豪的说。
安娜抬起头,微笑地打量她,“一定把你拍的很好。”
女孩开朗的点点头,是呀是呀,你看,我男朋友来了。
一个脸庞黑黑的大男孩从拐角处走了过来。女孩子帮忙互相介绍了一下。
“我想拍套写真,想拍的唯美一点。我看你的摄影风格挺独特的,希望能请你替我拍。”安娜说。
大男孩理解的笑了。安娜这个年纪的女人,拍这种纯情写真!
第二天,安娜在约定时间出现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她没有化妆,穿一身月白的丝绸裙子,望着镜头的时候,漫不经心又带着淡淡的忧伤。
“您的镜头感真好。”拍完之后,摄影师盯着电脑屏幕里的照片赞美道。
他旁边的女朋友脸色变了变。安娜笑笑。
趁着摄影师忙着对相片做后期调整,安娜向他要他拍的男孩照片来看。
一共有十几张,所有的杰米都穿着失踪那天的衣服。
“您喜欢这个小男孩?”见安娜看的认真,摄影师问道。
安娜笑笑,“第一眼看见那张照片,就觉得这辈子上天会让我遇见这么一个孩子。”
摄影师笑了,安娜的那种忧情愁绪,他一眼就能看到底,这些老女人们!
“这是我在森林公园拍的,每次去都能看见他在那里,大概是公园里工人的孩子。”
“唔……”安娜说。
第二天是周一,她向实验室请了一个月的假。带上午餐、给杰米拉的肉骨头以及防身用的电击器去了森林公园。
大湖在森林公园的中央,鲜有人迹。湖边的石道上生着青苔,风吹过树木,哗啦啦的声音围绕着湖水。杰米拉首先发现了她,它欢快地叫着,小尾巴乱甩。安娜用比往常仔细百倍的目光看着杰米。略微有一点变黑,比五年前显得更结实了,但是没有长高。她紧紧将他搂住,杰米有一点困惑的任她搂着。
“妈妈。”
“我们回家吧。”安娜抑制住颤抖,温柔的说。
杰米摇摇头,转身指了指湖水。
安娜再次搂了搂他,“那我在这儿陪你。”她拿出午餐一一铺开,把肉骨头扔给杰米拉。
吃完饭,杰米拿出一个塑料小瓶子,趴在湖岸边,把瓶子没进水中,咕嘟咕嘟……瓶子里装满了水,杰米把瓶子拿出来,双手抱着,严肃地倒在岸边的石板上。安娜坐在湖岸边,略微安心却又加倍紧张地看着。
“杰米,妈妈可以帮你么?”安娜终于忍不住说,她拿出一个空瓶子,“我们可以一起做”。
杰米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安娜学着杰米的样子,接了一瓶水。
杰米说,“妈妈,你没有接到。”
没有接到什么?安娜望着透明塑料瓶中晃动的湖水,阳光透过水波折射过来,亮的晃眼。
“你应该”,杰米说,“往深了接。”说着,杰米努力地探身,帮安娜把瓶子低低地压进水里。
安娜把接出来的水倒在石板上,亮晶晶的,映着日光。
一道光在她脑中闪过。
杰米拉。
从杰米拉的角度,应当看到什么?
她俯身仔细地看着这摊亮晶晶的水,水中空明无物。
安娜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水中没有倒影。
晚上,杰米抱着杰米拉,在一丛干草里睡着了。安娜坐在湖岸边,抱着膝盖。星空在她头顶上闪烁,和湖水深处幽蓝的微光交相辉映。
她在和自己的愚蠢生气。她总是告诉杰米应该把水倒在哪里,可是她从来没关心过这些水是哪里来的。她应该是那个世界上最相信杰米的人,可是她却把他严肃对待的一件事情看成是莫名其妙。
安娜抬手抹去脸庞的眼泪,拨弄了几下湖水。
“请把杰米还给我,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是我的孩子。”对着空阔的湖面,安娜说。
“以后我会一直带着他住在这个城市里,所以他可以趁放学或者周末的时候继续来这里。因此,请你把杰米还给我,我不会再阻止他把水倒在地板上。”略微想了想,安娜继续说,“我会努力去理解杰米,理解不了的时候我会尊重他的意志。我不会霸占着他,只要他停留在我的身边,慢慢长大,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湖水中的光稍微变亮了些,而且越来越亮,安娜看清楚,蓝光之中掺杂着银色和金色光点汇聚的纹路,所有的纹路都在缓缓自转。她把手伸进水中,光芒聚集在她手掌的周围,凉凉的,她知道那不是湖水。
逐渐,光慢慢淡去。又恢复成星空幽蓝倒影的模样。
第二天早上,安娜、杰米和杰米拉一起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