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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有刺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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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梦里喊的沙枣,难道是漠北特产的蜜渍沙枣?”晏和安拧干冰水浸过的棉布,垂眸问道。
温寂宁被他问得有些恼:“你连梦呓都偷听?”
晏和安从善如流地说道:“我第一次吃到沙枣,是在大漠的死荫里。”
窗外暮色降临,晏和安的眼眸里泛起一层雾。
“那年我跟着商队,途中被沙暴卷散,在大漠里迷了路。”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有人踢了踢我的腰,我睁眼就看见半块沙枣悬在眼前。”
“那个人背着半人高的水囊,穿着粗糙的羊皮袄。我狼吞虎咽时,他蹲在旁边用刀尖挖草根,说这东西煮水喝能续命。”
听到这里,温寂宁的心猛地一缩。
她突然想起父亲生前总说,大漠的沙粒是惯会吃人的。
“他说话带着陇西口音,可羊皮袄的滚边纹样……”晏和安皱眉,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道:“倒像是鲜卑人常用的云雷纹。”
“不过,不管他是谁,是哪族人,我都很感谢他救了我的命。”
“对了,他的手很大,虎口还有道疤。”
听到这,温寂宁霍然起身,案几上的佩剑都被撞了下来,她盯着晏和安的眼睛,指尖微微发抖地问到:“你再说一遍,他的手是什么样的?!”
晏和安被她突然的失态惊住,却仍是如实答道:“指节很粗,手上有很多茧子,虎口……还有一道疤。”
“父亲二十年前奉命出使鲜卑,归途在大漠中失踪。”温寂宁的声音发颤,“他惯用左手,虎口的疤痕是征讨南蛮时被毒箭划伤的。”
说着她猛地攥住晏和安,“你见到的那个人,你确定他的疤是在左手上面吗?”
晏和安摇摇头:“应该是,但我不敢确定,当时我太饿了,有些记不清了……”
“是什么样的疤痕?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但是好像是弯刀状。”
温寂宁有些颓然地松开手,后退半步跌坐在床上,望着地上的佩剑苦笑——
“原来我寻了十年的父亲,竟很大可能在沙漠里救过你。”
“你再好好想想,还记得些什么——”温寂宁抬头看他的时候,泛红的双眼直直撞进他的视线,晏和安忽觉心口一堵。
他想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无法从温寂宁苍白的侧脸移开。
“将军......”再开口时,晏和安的嗓音有些沙哑,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没法说出口。
良久,他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有些疼痛,低头才发现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夜风扑面而来,天上挂着西沉的月亮,他忽然觉得月光有些晃眼。
若当年救他的当真是温寂宁的父亲……
晏和安心头突然涌起一些异样的情绪,那股情绪一路飘散至喉头,梗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自己不过是对救命恩人的后代心生感慨罢了。
他弯腰拾起温寂宁掉落的佩剑,剑柄的凉意让他混沌的思绪稍稍清醒。
温寂宁此刻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当年在沙漠中仰头望着恩人的自己。
他定了定神,将温寂宁掉落的佩剑轻轻放在案上:“将军,请节哀……”
温寂宁垂眸,视线落在案上的配佩剑上,许久才低哑开口:“十岁那年,父亲出征前亲手把这把剑交给我。那时候我除了剑,几乎已经能使用所有的武器。”
她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柳絮,消散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
“但我那时年幼无知,总说剑像书生的镇纸,不及大刀劈砍痛快,更不如弓箭能射穿穹苍。”
恍惚之间,温寂宁仿佛又看见少女时的自己赌气般挥剑斩草,草叶纷飞间,父亲负手而立的身影——
“剑是百兵之君。”
“他说待我能用使出连环招式,便带我去山里猎狐。”温寂宁的手指轻抚剑柄,“后来我真的用这柄剑斩下蛮族首领的首级,在十万大军中杀出血路。”
她将剑横在身前,月光在刃上流淌成银河,“可是那又如何?我再也无法听到他亲口对我说……”
“如今你这剑,可比大刀更能护佑百姓了。”
烛火在温寂宁泛红的眼尾跳跃,晏和安凝视着温寂宁,忽然想起那个男人临走时,望着南方连绵雪山的眼神,既有眷恋,又有决绝,就好像此刻这位年轻将军眼底的神色。
他们是一类人。
是自己想要追寻的那一类人。
晏和安定了定神,半晌,缓缓开口:“将军若信我的话,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
温寂宁没有看他,只是默认他说下去。
“十二岁那年,我被蛮族劫掠,在死侍营里每天要扛着磨盘跑十里沙地。那时候我每天都很饿很饿。”
“当时,有个年长的同伴总把自己的麦饼分我一半,后来他替我挡了将军的鞭子,却被活活被抽死在演武场……”晏和安的声音干涩,“逃出来的路上,我啃过沙蜥,喝过自己的血,也曾经在戈壁滩上爬了七天七夜。”
温寂宁抬头,晏和安迎上她的目光,“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活着见到月亮,死也值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嘴角扯出个淡笑,说道:“将军,人生在世,能有个值得追随的人,挺好。”
营帐里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有烛芯爆出的噼啪声在耳畔回响。
温寂宁当然知道晏和安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军营里有关战略谋划一事温寂宁偶尔也征询他人的意见,但最终都是自己做主。
在军事上,她向来杀伐果断,从不犹豫。
不过她也的确有需要一个足够靠谱人商量的时候。
温寂宁:“既然曾经在龟兹商队,你应该懂蛮语?”
晏和安:“简单的交流是可以的。”
要信任他吗?
天边的月本来蒙住了一层雾,此刻却缓缓消散,营帐外的夜风渐渐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原本被暮霭笼罩的月亮此刻挣出云层,银辉如练般铺洒在起伏的沙地上。
温寂宁再抬头时,眼中已染上几分锐色。
“你在龟兹做商人时,可曾见过军队里官阶骤升的将领?”温寂宁顿了顿,又问道,“就像魏置材这样,毫无军功却能平步青云。”
晏和安沉吟片刻,说道:“商队往来边境,常听说凉州节度使的外甥在军中挂职领饷。”
“朝廷里的大官们要打仗,更要掌权。”晏和安垂眸看着案几上的地图,视线从军营所在移向都城方向,“关于炆国力主对蛮用兵的朝臣,我也是略有耳闻。如果魏置材背后有人,只怕是朝中的人,且官位不低。”
温寂宁皱眉盯着地图上已经被攻打下的标注朱红的地方,仿佛看见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在军营间缠绕。
温寂宁:“他们需要有人在军中制造乱象,好借机安插心腹。”
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战场上最锋利的刀,往往先被折断。”
如今看来,这刀不仅要面对外敌,更要防备来自背后的暗箭。
温寂宁说道:“我朝吏部尚书近年在朝中力主对蛮族用兵……”
“不管他背后的人是谁——”晏和安垂眸望着案上茶盏中浮沉的茶叶,将茶盏往温寂宁面前推了半寸:“军中突然冒出个毫无资历的都尉,就像商队里混进了来历不明的驼队。将军觉得,其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人,会让自己的棋子平白无故升职么?”
晏和安继续说道:“魏置材不过是个幌子,那上面的人要的,无非是借他的手在军中搅浑水,好名正言顺地安插亲信。等到将军您被这些乱象绊住手脚,他们便能堂而皇之地以‘治军不力’为由,将您调离兵权。”
“商人逐利,朝堂争权,将军要破局,或许该从这两者的缝隙里寻条生路。”
温寂宁自然知道晏和安所言不虚,她反问道:“如何寻?”
晏和安思索半晌,说道:“接下来,将军要最好打胜仗的准备。”
温寂宁不置可否:“这企是我想打就能打的?”
烛火在晏和安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这盘棋里,棋手最怕的从来不是棋子反抗,而是棋子突然学会了布局。”
“这仗,将军必须打,而且只能打胜仗。”
温寂宁凝视着舆图上晏和安指尖叩击的位置,烛火在她瞳孔里跳跃——
棋手要布局,她便拆了他的棋盘。
次日巳时。
阿阮站在营帐门口绞着衣角,眼睛哭得像两颗熟透的沙枣。
“前日我不该对着您哭鼻子,我只是太担心您的身子……”
“既然将军身子已经恢复,那我便陪将军再不去晒晒太阳,可要发霉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鼻音,“我听火头军的小兄弟说,离这里最近的坊市里有卖糖人的老翁,还能捏出会翻跟头的骆驼……”
她忽然抬头,晨光打在她的睫毛上,让人看去更显无辜:“在京城您可就见不到了,将军就当陪陪阿阮,让我开开心嘛。”
温寂宁望着侍女泛红的眼尾,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这丫头自小跟着她在军营长大,上次被刺客吓得落泪后,便整日像只受惊的沙狐般缩在她身边。此刻她攥着自己的衣袖轻轻摇晃,分明是想散心,偏要找个让自己无法拒绝的借口。
不过,正好趁此机会,去坊市中办点事。
温寂宁打定主意,阿阮晃着她的胳膊踏出营帐,春日的阳光正晒得帐门发烫,几个士兵慌忙从墙根站直身子,目光却仍忍不住往她们这边瞟。
“胡闹。”温寂宁板着脸拍掉阿阮的手,“要去便好好走路,不要东拉西扯的。”
阿阮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嘻嘻,我错了,将军真好!”阿阮将披风披在自己肩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将军这样去肯定不行,您等等,奴婢给您拿一身便装来换上咱们再走!”说完便没了影。
温寂宁摇摇头返回营帐,这个阿阮,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时,刚才站在一旁的两个新兵稍稍松了口气,又偷偷讲起话来。
士兵甲:“墨菊姑娘今日该回来了吧?”
士兵乙:“是啊,再不回来,将军都要被阿阮姑娘拐跑了。”
士兵甲:“小声点,别被将军听见了。”
士兵乙:“这么远将军听不见的,他脑袋后面又没有长耳朵。”
这时,温寂宁又从营帐中退出来,朝远处那两个士兵喊道:“我看你们是想站一整天?”
两个士兵立刻闭上嘴巴,站得笔直。
也是,管他哪个姑娘呢,将军开心就好。
如何呢?又能怎?
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温寂宁。
换好衣服后温寂宁踏出营帐,迎面却撞上晏和安抱臂而立的身影。晨光在他眉骨镀上一层金边,昨夜的疲惫已化作眼底的清冽。
见温寂宁一身便衣打扮的样子是要外出,他微微颔首,说道:“将军放心,军营里的动向我会盯着的。”
她抬眸看向晏和安:“各类杂事我也已经交代几个副官,营中若有异动......”
温寂宁冷冷道:“出事了我第一个找你。”
说完,温寂宁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被晨光镀成金褐色的发梢上,或许是太阳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像审视一匹新得的西域良驹般上下打量 ——
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在日光下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眉骨如刀削,鼻梁在光影里挺括如戟,连唇角那抹极淡的笑都带着几分大漠孤狼的冷冽。
“晏谋士这张脸,倒是能去长安城里当个面首。”她忽然开口,语气像是在点评武器铺里的兵器。
还没等晏和安反应,温寂宁又说道:“不过,晏谋士,别忘了你的本职工作。”
“前日我让你刷洗的三匹西域汗血宝马,该不会被你扔进泥坑里当猪猡养了吧?”
晏和安的笑容倏地僵在脸上。
温寂宁看着晏和安僵在原地的模样,仿佛看见一只被抢了鱼干的猫,不知为何突然玩心大起。
晏和安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将军明察,属下这就去给汗血宝马洗澡——
“不过……能不能先让伙房给属下留两个炊饼?每次给这些马洗完澡,伙房的吃食都被抢完了……”
温寂宁故意板着脸:“炊饼管够,但若是让我发现哪匹马的鬃毛没梳顺……”
“本将军不介意让你跟战马同吃同住。”
晏和安:“……”
早知道当谋士还要兼职洗马,当初就该在龟兹倒卖香料。
远处传来阿阮的呼唤,温寂宁转身走过去,唇角扬起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她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心里暗自慨叹:这晏和安的确倒是比军营里那些糙汉养眼些,多看几眼心情都变好了许多。
不过再好看的皮相,终究得看能不能在沙场上派上用场。
她的军营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边境坊市。
西域商队的驼铃声混着胡琴悠扬的调子,集市的喧嚣如煮沸的羊奶般蒸腾,温寂宁和阿阮一踏入,便被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撞了个满怀。
“长安来的贵人瞧仔细喽!这可是萨珊王朝的鎏金银壶,装得下月亮也盛得满相思!”
再往前,粟特人的香料摊前聚着三三两两的夫人小姐,她们捏着香囊凑近鼻尖,粉白的团扇在阳光下晃动如蝴蝶。
“将军快看!” 阿阮突然拽着她的衣袖往斜前方挤去。有杂耍班子在表演喷火,赤膊的胡人壮汉深吸一口气,龙口般的铜壶里猛地窜出丈许高的火焰,惊得围观百姓齐声惊呼。
温寂宁下意识想要躲避,却见壮汉将燃烧的火圈抛向空中,几个身着彩衣的孩童敏捷地钻了过去,落地时从怀中掏出一束西域菊献给观众。
其中一个小女孩向温寂宁伸出手,把花递向她,递给她的时候小女孩还有些羞涩,脸上的笑容甜甜的,小手握着的西域菊黄当中带了一点橘,阳光洒下来在花瓣上映出点点光泽。
温寂宁轻轻颔首,接过了这朵花。
阿阮看着温寂宁手里的花,又看了看小女孩匆忙转身时有些娇,笑道:“将军,听说接到西域小女孩的花以后就要娶了人家。”
温寂宁:?
阿阮:“怎么办,墨菊姑娘还等着呢,将军你可不能处处留情啊。”
温寂宁:??
之后在阿阮的带领下,温寂宁把整个集市都最中心最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一遍……
温寂宁正要前往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却突然被阿阮拉近了一家店。
“将军,我们去看这一家!”阿阮拽着温寂宁的衣袖,挤进银匠铺。
阿阮拽着温寂宁到柜台前,杏眼亮晶晶地指着一对银铃铛:“将军看这对铃铛!”
是一串葡萄藤纹的银铃,每颗葡萄都是空心的,晃动时发出细碎声响。
若自己仍是女子身份,会毫不犹豫的买下来作为装饰。
温寂宁挪开视线,目光落在另一边的银簪上。
“这簪子也好看。”温寂宁拿起一对缠枝莲银簪,簪头的银珠在光下泛着柔光。
阿阮凑过来,又看了看温寂宁柔和的眼神,笑了笑:"将军是想送给墨菊姐吧!等她嫁人的时候,戴这个肯定比红盖头好看多了!”
温寂宁正想笑,突然注意到银簪尾部刻着极小的狼首纹。
狼是羌族人奉为圣物的东西。
炆国近几年与羌族交恶,这里怎么会流入羌族的东西?
突然,温寂宁听见二楼传来人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刀剑穿刺的声音。
“是羌族流寇!”
“羌族流寇来抢东西了!快跑!”
人群开始惊叫着四处逃散。
几乎是本能地旋身错步,温寂宁她反手按住阿阮的肩,将人往柜台后一带,她本能地想要拔剑迎敌,却突然想起自己并未佩剑。
银匠铺里的百姓正惊叫着四散奔逃,温寂宁迅速扫视四周,试图寻找脱身的机会或者可用的武器。阿阮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紧紧拉住温寂宁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将军……”
温寂宁拉住阿阮在她耳边低吼:“你先走!”随后狠狠将阿阮朝四散的人群中推去。
与此同时,温寂宁敏锐地注意到几个人蒙着黑布的人,在转眼便冲到了跟前——
阿阮还想回头看,却被有如惊弓之鸟的百姓挡住,她只好抹着眼泪钻进巷弄,而温寂宁此刻也已经被四名刺客围住。
“老大,这有个不怕死的。”
是说的炆国语。
但不太标准。
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却一声不吭,举刀朝着温寂宁的要害刺来,温寂宁侧身一闪,堪堪避开这致命的一击。
凌厉的刀风刮得温寂宁脸颊生疼。
也在几乎一瞬间,温寂宁反手扣住一个刺客的手腕,把剑夺了过来,她用剑抵住其中一个刺客的咽喉——
“羌族人?”
哪知那流寇忽然怪笑一声,咬破藏在齿间的毒囊,黑血从七窍涌出,形状可怖。
与此同时,剩下的人一窝蜂杀上了来。
“找死!” 温寂宁低叱一声,一边佯装攻击一边往身后银匠铺大门退去,剩下的流寇见她要跑,对视一眼,抛出腰间皮囊。
一瞬间,皮囊中炸开黄褐色粉末,温寂宁预感不妙,当即屏住呼吸闭气后退。
在落地的瞬间,她猛然看见刚才倒下的那名刺客耳后暗红的图腾。
是蛇形的图腾。
和王榆耳后的图案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