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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故人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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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一号房的门虚掩着,从缝里漏出一线光,在地上切出细长的亮痕。
云初沉推门进去。
屋里只有唐思眠一人,临窗坐着,正低头摆弄腕上一串赤金铃铛。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脸上绽开笑:“姐姐来了?”
那笑容太盛,像正午的日头,晃得人眼晕。
云初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移开,落在屋里。
房间不大,陈设也简单。
方桌、木椅、窄榻,墙角立着个半旧的屏风。
窗开着,外头街市的喧嚣闷闷地涌进来,混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芙蓉香气。
“就你一人?”云初沉问。
唐思眠站起身,绛红的衣摆旋开一抹艳色。
她走到云初沉面前,上下打量她,忽然“啧”了一声:“不是让你穿红色么?怎么又是一身青?虽说素净,可到底太淡了些。”
云初沉今日穿的是件灰青色的粗布衫子,料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头发用木簪草草绾了个髻,碎发散在颊边。
走在街上,像哪家药铺的学徒,或是清贫人家的女儿,没人会多看一眼。
她没接唐思眠的话,只问:“人呢?”
“急什么?”唐思眠转身走回窗边,背对着她,“既请了姐姐来,自然不会让姐姐白跑一趟。”
话音落,里间的门帘动了。
先是一只脚迈出来,黑色的靴子,鞋面上沾着些泥点子。
然后是月白色的袍角,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在光下泛着柔和的晕。
再然后,整个人走了出来。
云初沉抬眼看去。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角天生微微上翘,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是张极俊朗的脸,可那俊朗里又掺着些别的东西。眼尾上挑的弧度太过风流,下颌线条太过柔和,整个人松松垮垮地站着,像没骨头似的。
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清澈透亮,本该是沉静的,可里头偏偏盛满了光,
亮晶晶的,看人时眼波流转,天然一段轻佻姿态。
像云湛。
可也仅仅是像。
云湛的眼神是沉的,冷的,像深秋的潭水,望进去只有一片黑。
眼前这人却不同。
他眼里有光,有笑意,有漫不经心的戏谑,唯独没有云湛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沉郁。
“云姑娘?”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笑,“久仰。在下莫事水。”
云初沉没应声。
她盯着他看,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最后落在那双眼睛里。
太像了。
可也……太不像了。
记忆里那个清剑派的小少主,该是什么样?
她其实记不清了。
四岁前的记忆本就模糊,像隔了层水雾,只隐约记得有个少年总在她身边,练剑时把她放在竹筐里,她抓他的剑穗,他由着她抓,从不恼。
可那个时候,眼前人冷的很,也要稳重许多。
个少年,不该是眼前这副模样。
眼前这人站没站相,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腰间,另一只手垂着,指尖摩挲着袍子上的绣纹。
他看人时眼尾微挑,唇角带着笑,那笑浮在面上,像水面上的油花,亮晶晶的,却没什么分量。就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世家子弟。
漫不经心。
“姐姐?”唐思眠的声音把她拉回来,“怎么一直盯着莫掌门看?可是认得?”
云初沉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认得。只是觉得莫掌门与传闻中不太一样。”
“哦?”莫事水挑眉,笑意更深,“传闻中我什么样?古板?无趣?还是凶神恶煞?”
他说着,自顾自在桌边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动作随意得很,袖子拂过桌面,带倒了搁在一旁的茶盏盖子,“叮”一声脆响。
“江南都说,清剑派莫掌门十四岁单剑挑了黑风寨,三十三岁便担起了掌门之责。”云初沉缓缓道,“行事果决,手段凌厉,是个人物。”
“那都是外人瞎传的,不值一提。”莫事水摆摆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皱眉,“这茶不行。小二!换壶好的来!”
他朝外头喊,声音清亮,透着股不耐烦的骄纵。
唐思眠白他一眼:“有的喝就不错了。”
“那不行。”莫事水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我这人,平生就两样讲究。一是剑,二是茶。剑要快,茶要香。这茶寡淡如水,喝了折寿。”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神却飘着,四下里打量这房间,又转头看向云初沉,忽然笑了:“云姑娘这身打扮,倒让我想起个人。”
“谁?”
“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小丫头。”莫事水托着腮,眼神飘向窗外,像在回忆。
“也是总穿一身青,素净得很。脾气却坏,动不动就抓人头发,咬人手背。凶得很。”
云初沉心中一动。
她看着莫事水,那张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眼神却有些空,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莫掌门说笑了。”她淡淡道,“既是小时候的事,想来也记不真切了。”
“那倒未必。”莫事水收回目光,看向她,琥珀色的眸子在光下亮得晃眼,“有些人,有些事,记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忽然沉了些,可那沉也只一瞬,转眼又恢复了轻佻:“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云姑娘,咱们说正事?”
云初沉默默看着他。
她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
方才那一瞬,他眼神里的沉。
像极了云湛。
可再细看,他又恢复了那副纨绔模样,指尖敲着桌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整个人松散得像摊开的一团云。
“莫掌门请说。”她道。
“我中了毒。”莫事水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三年了。白日里还好,一到夜里就发作。”
“浑身发冷,冷汗涔涔,骨头缝里都像有冰碴子在扎。最难受的是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喘不上气。”
他说着,伸手按了按心口,眉头微蹙,可那蹙也只一瞬,转眼又舒展开,换上笑意:“请过不少大夫,都说没治。思眠说云姑娘医术高明,让我来试试。”
云初沉盯着他的脸。
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虽笑着,可唇色发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呼吸虽平稳,但细听之下,能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力压抑痛苦时才会有的反应。
“伸手。”她道。
莫事水很配合地将手腕搁在桌上。
他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云初沉将指尖搭上去,触到的皮肤冰凉,比常人低了许多。
她闭上眼,静心诊脉。
脉象很乱。
表面沉稳有力,是内力深厚之人的脉象。
可深处却藏着一种诡异的滞涩,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冰寒。
更可怕的是心脉附近。
那里盘踞着一团极寒的阴毒,丝丝缕缕地侵蚀着心脉,像冬日屋檐下结的冰凌,一点一点往肉里扎。
云初沉默默运转,将一丝内力渡入他经脉。
寒气。
刺骨的寒气顺着内力反噬而来,瞬间冻僵了她的指尖。
那寒气极阴极毒,像万年不化的玄冰,带着蚀骨的恶意,几乎要将她的内力都冻住。
她心中一惊,立刻撤了内力。
睁开眼,对上莫事水含笑的眸子。
他额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又白了几分,可那双眼睛依旧亮着,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如何?还有救么?”
云初沉收回手,沉默片刻。
“是‘玄冰瘴’。”她缓缓道,“唐门三大奇毒之一,取极北玄冰炼成,中者血脉渐冻,心脉冰封,三年必死。”
房间里静了一瞬。
唐思眠脸上的笑意敛去了,眼神沉了下来。
莫事水却依旧笑着,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像在听什么有趣的曲子。
“云姑娘好眼力。”他道,“确是玄冰瘴。三年前中的,算算日子,也快到头了。”
他说得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云初沉盯着他:“此毒无解。”
“一般来说,是。”莫事水点头,“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是毒,便有解药。只是难寻罢了。”
“你想找七叶一枝花。”云初沉道。
莫事水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许:“云姑娘果然聪明。七叶一枝花性极阳,生于至阴之地,是克制玄冰瘴的唯一良药。只是这花……”
“在唐门禁地寒冰洞。”云初沉接了他的话,“百年一开花,如今正是花期。”
“正是。”莫事水拊掌,“云姑娘既知解法,可能配出解药?”
云初沉默然。
她看着莫事水,看着他那张挂着笑的脸,看着他额上细密的冷汗,看着他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
“我能配。”她缓缓道,“但你得拿来七叶一枝花。还有足够的金钱,若是不够,我自然不会。”
莫事水笑意更深:“若我拿来呢?但这金钱,你需要多少?”
“三日后,此时此地,我为你解毒。”
“这钱,你觉得应该多少便是多少。”
“好。”莫事水站起身,月白的袍子在光下一晃,“一言为定。”
他说罢,朝唐思眠使了个眼色,转身便朝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回头看向云初沉。
“云姑娘。”他开口,声音低了些,“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说。”
“我们以前……”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看她一眼,“当真没见过?”
云初沉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不曾。”
莫事水笑了,那笑里却没什么温度。
“那许是我记错了。”他道,“告辞。”
门开了又合,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唐思眠没走。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莫事水汇入人流,渐行渐远,这才转身看向云初沉。
“姐姐。”她开口,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轻快,“他这毒……真有解?”
云初沉走到桌边,看着方才莫事水用过的茶盏。盏沿还沾着一点水渍,在光下泛着微光。
“玄冰瘴,唐门秘制,中者必死。”她缓缓道,“七叶一枝花确是解药,可那花……没那么好拿。”
“我知道。”唐思眠走到她身边,“寒冰洞是唐门禁地,守卫森严不说,洞里还有机关阵法。这些年想去盗花的人不少,没一个活着出来。”
云初沉默然。
她想起方才诊脉时感受到的那股寒气。
阴毒蚀骨,深入心脉。莫事水能撑三年,已是奇迹。可再撑下去……
“他撑不过这个月。”她淡淡道。
唐思眠脸色一白。
窗外的喧嚣忽然远了,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阳光从窗格里漏进来,在地上切出一块块明晃晃的光斑,灰尘在光里浮沉,缓慢得像时光本身。
许久,唐思眠才低声开口:“姐姐,若他真拿来七叶一枝花……你能救他么?”
云初沉抬眼看她。
唐思眠脸上没了平日那种明媚张扬的笑,眼神里透着认真,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忧虑。
“能。”云初沉道,“只要他拿来花。”
唐思眠松了口气,可那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云初沉道:“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云初沉转身看向窗外,“玄冰瘴虽是唐门秘毒,可要下此毒,须得近身。”
“莫事水身为清剑派掌门,武功高强,谁能近他的身?又有谁能让他中毒三年而不自知?”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更不明白的是,他明知寒冰洞凶险,为何还要去?以他的内力,若肯闭关静修,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可去盗花……九死一生。”
唐思眠沉默。
她走到云初沉身边,与她并肩看向窗外。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在一起,热闹得很。
可这热闹是别人的。
“姐姐。”唐思眠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是值得拼命的。”
云初沉侧头看她。
唐思眠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深,像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比如呢?”云初沉问。
“比如……”唐思眠顿了顿,忽然笑了,那笑里却没什么笑意,“比如年少时欠下的债,比如弄丢的人,比如……来不及说的话。”
她说完,转身朝外走。
走到门口时,又顿住,回头看向云初沉:“姐姐,三日后,我等你。”
门开了又合。
屋里只剩云初沉一人。
她站在窗边,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脑子里却反复闪过莫事水那张脸。
笑着的,轻佻的,漫不经心的。
还有诊脉时感受到的那股寒气。
阴毒蚀骨,深入心脉。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药王谷的夏天。
谷主扶书白坐在廊下给她讲唐门旧事,说到玄冰瘴时,老人叹了口气,说这毒最阴损处不在于要人性命,而在于中者会渐渐失去五感,最后在极寒极静中死去,死时神智清醒,却动弹不得,喊不出声。
像活埋。
云初沉闭上眼。
街上的喧嚣闷闷地涌进来,混着夏日午后的燥热。
可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像是那股寒气,透过指尖,渗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