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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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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总,黎小姐,真巧。」
沈西合缓步走近打招呼,金丝眼镜的细链,随着他的动作轻晃。
「上次李总的婚宴,受托招待,若有疏忽,还望海涵。」
他这话主要是对着万禹宁说的,唇边那抹克制的笑意,既不会显得过分热络,又展示出足够的友好。
万禹宁微微颔首,回以同样得体的社交辞令:「沈医生太客气了。是我们提前离场,该说抱歉的是我们。」
黎雯握着刀叉的手指,无声扣紧。
她始终没有抬头。
没有对沈西合的主动问好,报以任何回应。也没有给予沈西合半个眼神。
当那个身影在桌边停驻,她只是将视线沉沉落在餐盘里,盯着餐盘中汁水丰盈的鹅肝,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倾尽全部心力去研究的艺术品。
随后,她便重新执起刀叉,专注地切割食物。
每一次送入口中,都缓慢而认真地咀嚼。
试图用味蕾上有限的感受,来填塞内心翻涌的不适。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两位。」沈西合的目光掠过专心用餐的黎雯,唇畔浮起笑意,「看来我们的口味很相近呢。」
他语气自然地补充:「这家店我常来,主厨马西莫是我在意大利进修时的旧识。万总若是不介意,我特别推荐这里的香煎鳕鱼配柠檬莳萝汁。火候精准,肉质鲜嫩,尤其是酱汁的调味,清新解腻,层次很独特,是主厨的得意之作,也是我个人每次必点的菜。」
沈西合是那种天生的社交家,谈吐恳切,姿态舒展,每个眼神和停顿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永远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如果抛开过往纠葛不谈,黎雯一度觉得,自己是在认识沈西合之后,才真正完成了社会化转变。
她很早就发现,自己心智构造与旁人不同。童年时期,她的世界狭窄得只剩下两件事:分担母亲的重担,以及用优异的成绩换取母亲的笑脸。她的喜怒哀乐,如同藤蔓紧紧缠绕在母亲这棵风雨飘摇的树上。
直到上大学,她才惊觉,这个世界并非围绕某个人的苦难运转。女儿也不是母亲命运的承担者。
同龄的女孩们热烈地讨论着电影、明星、品牌和穿搭......她们的心像宽敞明亮的客厅,能容纳下那么多鲜活、轻盈的乐趣。
而她的心,却像一间堆满旧物、密不透风的储藏室,勉强塞进去一些外界看来「正常」的爱好,也很快蒙上尘埃,无法真正产生共鸣。
工作后,这种割裂感愈发强烈。她明白这是自己「社会化」程度不足的表现。换言之,她活在以母亲为中心的小世界里,而对社会是什么样,严重认知不足。
于是,她像对待一个程序漏洞一样,强行给自己打上补丁。
她逼迫那个内心始终停留在童年、敏感又脆弱的小女孩穿上成人的铠甲,学习应酬,练习恭维,模仿着那些成人该有的举止。
但每一次,都伴随着巨大的能量消耗,和事后的空洞与痛苦。
她已经错过了无痛接收这些「正常」信息,无障碍接纳旁人的年纪,只能像个拙劣的模仿者,笨拙地跟在人群后面。
而沈西合,恰恰出现在她最迷茫,最试图「矫正」自己的时期。
即便现在回想,他依旧是一个「社会化」完成的标杆。
同样出身普通,却能凭借过人的智商和野心,精准地把握规则,在各种阶层的人群中周旋。
就像现在这样,明明与万禹宁仅在婚礼上只有一面之缘,与黎雯的见面也难免尴尬,但他依然选择主动上前寒暄。
这份进退得当的涵养,外人看着谦恭,只有黎雯明白,实则充满了支配感。
他主宰,他操纵,他掌控,他游刃有余。
他教会她理性,帮助她完成‘社会化’,然后用最理性,也最社达的方式抛弃了她。
现在,他出现在她面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否定场,无声地消解着黎雯努力构建的一切「正常」。
与其在他面前强撑精神,上演一出注定会被看穿的拙劣戏码,黎雯选择了消极抵抗。
她专心吃饭,彻底无视他的存在,像一个没被社会‘教做人’的无知女孩。
「沈医生的推荐一定不会错。」万禹宁将黎雯的神情收入眼底,起身礼貌回应。但目光转向黎雯时明显柔和下来,「不过今晚雯雯似乎对鹅肝情有独钟,我们就不尝试了。」
这个亲昵的称呼,无声的纵容,让沈西合精心维持的平静闪过一丝裂痕。
万禹宁捕捉到这个瞬间,盘亘在心头许多日的疑云,彻底消散。
那天陪黎雯参加婚宴,他就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劲,有种说不出的应激反应。而勒克司的在场,让情况变得复杂。万禹宁无法确定,究竟是谁影响了她的情绪。
他知道这是沈西合常来的餐厅,带黎雯过来,多少存着验证猜想的意图。
而黎雯此刻明显的抗拒,足以让他厘清真相,也终于明白她为何会对心理医生如此排斥。
「说起来,」万禹宁从容地继续话题,「沈医生对美食这么有研究,想必在意大利进修时收获颇丰。听说您很关注饮食与情绪的关联,这也是那段经历带来的启发吗?」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沈西合的个人经历,既表现出适当的兴趣,又抛出试探,将对话主导权握回手中。
「在佛罗伦萨的两年,确实让我受益匪浅。」沈西合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随即露出得体的微笑,「那里的人们深信‘美食是心灵的良药’,这种理念深深影响了我。」
他指尖轻触桌沿,无形中拉近距离,显得格外亲切友善。
「后来我将‘饮食心理学’纳入咨询体系,正是受意大利‘慢食文化’的启发。相信万总也认同,用心对待食物的人,往往更懂得呵护自己的内心。」
沈西合说着看了眼腕表,姿态优雅地致意:「不过,今天就不打扰二位用餐了。期待下次能有机会与万总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万禹宁颔首微笑,举杯致意:「期待下次交流。」
他说完,目送那道身影融入餐厅的暖调光晕,直到轮廓模糊,才缓缓收回视线。
「沈医生,」他垂眸凝视着手中的酒杯,玻璃杯折射出他眼底的复杂情绪,「就是那个人对吗?你发在朋友圈的人。」
这个问题在心头辗转太久,此刻问出口,带着如释重负的慎重。
黎雯其实没在朋友圈发过沈西合的照片,但是她许多朋友圈,却是因为他而发。
这是她与沈西合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秘。
她不知道万禹宁怎么看出来的?但她没有力气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万禹宁抿了口酒,没再说话。
他至今记得,独自在异国求学时,他曾通过黎雯的手机号加上她的微信。
在那些难眠的深夜,一遍遍翻阅着她发的每一条动态。
有一段时间,她的朋友圈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一道刚出锅的糖醋排骨,系着新围裙的照片,装着果汁的马克杯。
他按照她的朋友圈动态,复制自己的生活:学习做糖醋排骨,买一条同样的围裙,满世界寻找同款马克杯。
直到某天,她发了一张夹着香烟的修长手指,配文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喜欢」。
那天伦敦的雨已经连绵下了一个月。万禹宁冒雨走进街角的便利店,生平第一次买烟。
在雾气弥漫的海德公园长椅上,他学着照片里的姿势夹住烟卷,却被呛得咳嗽不止。
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分不清是因为烟草的刺激,还是因为那个他永远无法参与的,她的人生。
「走吧。」万禹宁收敛心绪,放下酒杯,「我送你回家。吐司该等急了。」
晚风夹杂着草木气息,包裹着两个潮湿的人。
坐进车里,一路无话,但他的小指始终贴着她的,维持着一个近乎纯真的连接,仿佛两个在深海中互相牵引的浮标。
车子在黎雯公寓楼下停稳。和往常一样,万禹宁自然地陪她上楼,看着她用指纹打开门锁。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吐司没有过来迎接,它蜷成一团毛球,睡得正香,屋里是响亮的呼噜声。
「晚安,雯雯。」
他的道别声落在寂静里,像往常一样得体。但这一次,黎雯没有回应。
她站在玄关暖黄的光晕里,身影被拉得细长,肩膀也很单薄,似乎很快会被夜晚吞噬掉。
她什么也没说,但万禹宁就是知道,她此时需要什么。
许久,万禹宁抬手。
门在身后合拢,咔嗒一声,他们装进了同一个盒子里。
在狭窄的玄关,他们安静地接吻。
呼吸交错间,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分不清是她的泪,还是自己的。
这个吻很漫长,潮湿,柔软。
万禹宁很自然的想到,眼泪是心底最诚实的天气,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藏在心里久了,便从眼睛里,一滴一滴漫出来。
他知道她为谁哭泣,就像清楚自己为谁流泪一样。
正是因为知道,才感到绝望。
衣衫在沉默中褪去,万禹宁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在这么亲密的时候,却感觉那样痛苦。
「我不想继续了。」他终于开口。
黎雯停下来,睁开的眼睫下,有湿痕反射着细碎的光。
「我不喜欢他。」她开口解释,为伤害他的自尊而抱歉,「我只是感到羞耻,在每次见到他的时候。」
「为什么?」万禹宁捧住她濡湿的脸颊,触感黏腻而真实,却是在他梦里才出现的场景。
「因为在我爱到可以为他放弃家人的时候,他却因为我的家人,而放弃了我。」黎雯轻声说。
泪水在她眼里汪着,如梅雨天玻璃上的水汽,欲坠不坠的。
最终承不住重量,顺着脸颊滑下来。
「他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卸下了全部防备和包袱去追随他,却被他视为负累。」
黎雯偏过头,脖颈绷成一道脆弱的线。灯光照在她湿润的脸上,那些泪痕细细的,蜿蜒着。会流动,也会破碎。
万禹宁没有言语,只是再次吻住她,用更深的温柔舔舐去那些泪水。
「没关系的,没人会喜欢自己的过去。过去唯一的作用,只是将我们带到这里。」
他关掉了玄关的灯。
黑暗漫溢,视觉失去意义。
只剩彼此的呼吸,起伏的心跳,皮肤下奔涌的热意。
无限放大,纠缠。
宇宙洪荒,即便星轨也要在重叠中,在引力与碰撞中,确认自身的存在,更何况他们只是卑微的人类?
他们需要这样的时刻,在人生的罅隙里,让躯壳在呼吸间消弭,边界在滚热中溶解,距离在拥抱中归负。
直至平静降临,月光铺满床单,黎雯蜷入他臂弯中。
「你说,」她声音带着事后的疲倦,似乎在随口闲聊,「度过了那些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时刻,一个人,还剩下些什么?」
「嗯?」万禹宁没听清她说什么,抬起头,努力想看清她的轮廓。
「上次在购物时,我就在想,原来真正的有钱人,并不是像影视剧里呈现的那样,抱着购物袋,欢天喜地的冲进商场扫货,购买大牌奢侈品。他们真正的消费场景里,没有导购的鼓吹,没有氛围的烘托,甚至连衣服都没有商标。如此寡淡而无趣,透露出深深的厌倦。就像......」
黎雯斟酌着字眼。
「就像,当一个人不再需要通过购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时,购物本身,也就失去了乐趣。那么,有钱人拥有那么多,不需要证明的时刻自然也更多。他们到底还剩下什么呢?」
她这个问题似乎在问万禹宁,又似乎在叩问自己。
在她的人生,经历了拼命证明值得被爱、有能力生存......却对亲情、爱情和工作接连祛魅后,终于来到了一个看似平静,实则更加空旷的隘口。
她不知道,在卸下所有这些「证明」的重担之后,那个内核的「我」,还剩下什么。
金钱,财富,或许能买来自由和体验。但它们本身,也无法回答这个关于存在内核的问题。
她总不能告诉自己,从此下半生,完全为金钱而活。
万禹宁的手指,在她发间停顿,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这个问题,」他的声音在黑暗里缓缓铺开,「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小时候,我觉得证明自己是为了让母亲开心。后来在异国他乡,是为了让父亲承认。再后来创业,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我不是靠家族荫庇。」
「但当我真的做到这一切后,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发现自己像个完成所有任务的NPC,失去了坐标。」
黎雯在他眼中看到熟悉的茫然。
「直到有天深夜,我在公司楼下喂养流浪猫。那只可怜兮兮的猫咪,蹭了蹭我的裤脚。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活着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那些不需要证明什么的时刻。」
他的掌心温暖地贴着她的后背,「可能是清晨的一杯咖啡,可能是夕阳下的散步,可能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看见彼此。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就是我们剩下的,也是生活的全部。」
「所以现在,」他的鼻尖轻触她的鼻尖,「我选择品牌,选择投资,选择留在这里,都是因为——」
他的吻落在她湿润的眼睑上:「这些选择让我更靠近那些不需要证明的瞬间。比如今晚,比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