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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井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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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像是有人在耳边吹了口气,顿觉灵台清明,浑身轻松,周身的寒意也完全消散了。
程松年骤然睁眼,坐起身来,竟然发现青哥的外婆正坐在他的床尾,出神地端详着他,嘟囔着说着什么。
“外婆?”
混着方言的嘟囔声含糊不清,他挪动身子凑近些,终于听清了。
她说:“他还是舍不得你。”
下一秒,老人仿佛瞬间被激活了似的,突然抬起枯槁的双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对方像是下了死手,力道大得惊人,他想要挣脱,又怕失手伤了老人家,只能用力捉住对方的手腕,尝试着拉开她的手。
然而,八旬老太迸发出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想象,咽喉被她死命扼住,呕吐感窒息感一拥而上,只觉头晕脑胀,眼冒金星。
“松年,吃饭——幺奶奶?!”
千钧一发之际,文英来了,她几步上前拽住神智不清的老人,“幺奶奶,快松手,松手!你这是怎么了?”可凭她一己之力根本奈何不了对方,赶紧朝门外大喊,“三哥,三哥快来!”
“松年……”她手足无措地抓住幺奶奶的手,试图掰开掐在松年脖颈上的索命扣,“幺奶奶,松手啊!”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甚至有点使不上劲了。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了文俊匆忙赶来的脚步声,文英心急如焚的求救声。
咒骂声,哭喊声,喃喃低语声……一窝蜂似的涌入耳中,又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声,大脑好似被清空了,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小年。」
究竟是濒死的幻想,还是昨日的梦境——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他的床边,垂首凝视着他。他看不起对方的脸,但他知道……是青哥,青哥在看着他,呼唤着他。
心口一阵绞痛,万般思绪如潮水般袭来,唯有想念搁浅在岸边。
青哥,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昏昏沉沉中,他看见一只苍白泛青的手伸了过来,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现在还不是时候。」
*
远去的意识瞬间被拉回来,程松年豁然清醒。
“松年,你吓死我了!”文英喜极而泣,一把拥住了松年。
“文英姐……”一出声嗓音沙哑,他这才感觉喉咙又痒又痛,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抬手抚胸,手背上一阵刺痛,埋在静脉下的针差点扯了出来。
“小心!你这还挂着水呢。”文英赶紧按住他的手,稳住针头,“四叔说你有点低血糖。”
他咳了好一会儿,直犯恶心,忍不住干呕。文英坐在床边轻拍着他的背,忧心不已。
“松年哥,喝点水。”文婷适时递过来一杯温水,略显心虚地望着松年,“润润喉咙……”
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下来,他接过水杯送到嘴边,咽喉的肿痛干痒暂时得到了缓解。抬头一看,他正躺在卫生室的病床上,却不见外婆的踪影,他忙问,“外婆呢,她怎么样了?”
他年轻力壮,只要没死也就问题不大,外婆却年事已高,稍有闪失也许就……
“人没事,就是……精神出了点问题。”话音一顿,许是怕他担心,文英又接着说,“幺奶奶本来就有老年痴呆症,大概是把你认成了什么坏人之类的吧,不然也不会——总之她现在有专人看护,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休息。”
他放心地呼了口气,“那就好。”
文婷咬着嘴唇,酝酿了许久,终于憋出来几个字,“对不起,松年哥。”
瞧着对方欲哭无泪的表情,松年连声安慰,“没事没事,是外婆走错了房间认错了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看,我这不是咳咳咳……”说着又咳嗽起来。
“都怪我!”松年的安慰没奏效,文婷更是自责,啜泣道,“我以为顶多就是鬼压床,我也不知道幺奶奶怎么突然跑上来了,差点把你掐死了,要不是我非要坚持——”
“没事的,文婷。”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的,松年怎么忍心责备,可又找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语来堵住对方的眼泪,他索性换了个话题,“对了,柏家老宅后院是不是有一座奇怪的亭子?”
果然,文婷止住了哭声,抽抽嗒嗒地回话,“是有个亭子,围着那口井建的……”似乎记起了什么,她眼神闪躲,低头闭上了嘴。
文英却是一头雾水,“啥啊,什么亭子什么井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姐你不知道?!”文婷一脸惊讶,很快又想通了,“也是,你就回来过了几次年,不清楚村里的事倒也正常。”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副“快问我快问我”的傲娇表情。
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文英配合地发问:“那你倒是说说是个什么事?”
文婷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屋里屋外没有外人后,她拉了把凳子坐在二人中间,娓娓道来。
“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村里什么传闻怪谈啊,我可是一清二楚!
“话说,我们村里有一口古井,攒了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据说因为风水不好,极易聚阴,百年间有数人在这里投井自杀,于是怨气越积越重,就出大事了。
“神思恍惚、心智不坚的人,但凡从这里路过,便会被这口井引诱,跳井而死。人命攸关,为了避免这口井再生事端,老辈子请了先生来看。先生说井下亡灵怨念深重,既不能用外力摧毁惹恼它们,也无法通过超度送走它们,只能布下封印勉强镇压。
“以防万一,柏家长辈决定筑起高墙将这口井彻底隔离,老宅所有面向那口井的门窗也都封上了,再不许人接近此地。”说到这儿,文婷突然愣了一下,旋即惊疑道,“哥你怎么知道后院有座亭子?”
程松年不禁扶额,“我当时觉得房间里太闷,想打开窗通风来着…… ”
“哦,那怪不得。 ”她不甚在意,兴致勃勃地接着说,“先生这法子还是很管用的,至少这么多年以来村里没再出过类似的投井自杀事件,但是……”
“别说了。”文英伸出手臂,“你看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文英撇撇嘴,显然没聊尽兴,嬉笑着挽住姐姐的胳膊,“怕什么,我今晚陪你一起睡。”
“就你胆子大。”文英看向小妹,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既然你胆子这么大,明天就派你去收拾青哥的房间吧,怎么样?”
文婷脸色一变,连忙缩回手,摇头摆手道:“我不去,我不去。”
青哥的房间?程松年抓住了关键字眼。
只是收拾房间而已,文婷却表现得这么害怕,难道那里也有什么邪门的怪谈吗?
文英看出了他眼里的困惑,解释说:“我们这儿的丧葬习俗,人去世后,他的遗物尤其是衣服什么的都要在出殡那天烧干净,所以要提前收拾好。这丫头说她前阵子在青哥家里看见一个女鬼,吓得不敢再去了。”
“女鬼?”
他回想起刚才鬼压床时垂落在他脸上的头发,依稀感觉那头发很长,丝丝缕缕环绕在他的颈间。
“嗨,哪儿有什么女鬼,就是一条挂在门后的毛巾,刚好被镜子照见了,她就看晃眼了,以为是个穿白裙子的女鬼,吓一了大跳。”
“我真的看到了!”文婷依旧坚持己见,“就在青哥家卫生间里,当时我解完手正在洗手,突然发现洗手台的镜子里有个小女孩在向我招手,我以为是隔壁村小的学生,转身想和她打招呼,可我身后根本就没有人!但镜子里就是有个女孩,穿白衣服的女孩,哦不,女鬼!贼瘆人!反正打死我都不会再去青哥屋里了。”
“那不行。”文英双臂环抱,故作姿态,“下午猜拳是你输了,说好了的,输的人去收拾。”
“怎么这样,就逮着我欺负……”
“要不我去吧。”松年插了一嘴。
他知道文英大概率是在逗妹妹,不会真的勉强文婷,用不着他开口相助,可他想去看看……
文英看着他这副憔悴不堪的模样,回绝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见他满眼期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终究没忍心对他说“不”。
她和叶柏青虽是亲戚,却一直没什么交情,因为叶母并不喜欢与娘家人来往。初中以前,她也只是隐约听说有这么个表哥,却从没见过。
巧的是,上初中后她和叶柏青成了同班同学,甚至还是同桌。她性格外向,他脾气温和,一来二往就混熟了,经常跑到他家去玩,也是在这时候她认识了程松年。
叶柏青的跟屁虫,有点脾气的小朋友。
小朋友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时常会因为她“霸占”了青哥而闹别扭——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她故意逗弄他的,譬如时不时叫唤一句“哎呀,叶柏青今天请我吃了冰淇淋”,他立马就不高兴了,不说话也不理人,皱着脸生闷气。
这时,叶柏青便会过来哄他,领着他去买冰淇淋。他好记仇的,走时还不忘回头冲她做个鬼脸,自以为能气到她。
她好笑地看着那小孩,听他喊着“青哥”,蹦跳着跟上少年的步子。
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懵懂的小孩长大了,温柔的少年不在了。
文英撇过脸,不再看他,轻声说,“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去的时候我来喊你。”
“好。”
临走时,文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塞到了松年手中,一本正经地嘱咐道,“松年哥,这是三哥特地问先生求的护身符,你一定要收好。辟,邪,的。”着重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待两姐妹走后,程松年按耐不住好奇心,打开了红纸包,里面是一只折成三角形的黄符,他怕拆散了无法复原,便没有继续拆看,用红纸包好放进了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