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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守灵 ...

  •   云层低垂。

      盛庄村西口的大泥坑边聚集着一群人。

      “快,快,建军,这里再垫垫。”中年男人提着裤腿,胶鞋趟在泥水坑里,嘎着嗓子指挥一个小伙子往泥坑里垒砖块。

      “新连哥,灵车快到了吗?”一个妇女扛着铁锹跑过来,胶鞋上全是泥污。

      被叫作新连的中年男人蹙着眉头往远处张望,“刚打电话了,说是从蔡口那边下路了。快,快,长顺,砖往这边垒,这边。”

      “大伯,差不多了吧,灵车能过去了吧?”

      “不行,再垒一层,金杯车,冲不过去这个坑。”

      “没砖了。”

      “那个谁,去满仓家拉,他盖房还剩一点。”

      “俺门口也有,去俺那拉吧。”铁锹插到泥水坑里,妇女挥着手臂指挥。

      “突、突、突、突——”

      烟囱憋出一缕黑烟,红漆铁皮上满是泥点子的燃油三轮车在水坑里打着旋驶出。

      “新连哥,垒好了吗?说马上到村口。”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领着一队喇叭班子赶过来,清一色的胶鞋雨靴,“噗嗤、噗嗤”踩进泥水坑里。

      男人脚步匆忙,胶鞋从湿滑的砖块上溜下去,踹起一股泥浆,毛蓝裤角溅上一道泥痕。

      “这破天气,就晴一天,又阴起来了。”拔出胶鞋,男人抖着泥水抱怨,“看着这高度,灵车能通过了哈?”

      “还差一点,马上垒好。前院后院都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这搁哪开始吹呢,在这还是走到地头那边?”

      “去地头那边,灵车一过咱村的宅基地就开始吹哈。”盛新连抓抓胸前口袋,掏出一个皱瘪瘪的烟盒,撑开往里扫一眼,咕哝一句,掼到水坑里,抬眼看到不远处的来人忙抬手招呼,“三姐,孝布都扯好了吧?”

      “都扯好了,有学在那看着呢。”

      盛新连仰头望向天空,雪粒又开始飘落。

      “咣——”铜镲片子一声响。

      “呜哇——嘎——”唢呐声传来凄厉的大悲调。

      两辆车头挂着白纸花,浑身泥点的白色金杯车一前一后缓缓驶来。

      车窗玻璃拉开,一把黄表纸撒出,泥水道和麦田地瞬间落满买路钱。

      围拢过来的妇女们突地红了眼眶,纷纷探头往车里瞧。

      车厢里,盛景明守在父亲身旁,张着嘴,泪水哗哗往下流,长发打缕贴在额头、脸颊,两只眼睛红肿得像烂掉的桃子。

      “景明,景明,千万别哭啦,别让泪水掉到你爸身上。”

      挨坐在遗体旁的妇女摇晃着哭成泪人的盛景明:“孩子啊,泪不能落下啊,粘到你爸身上,他就舍不得走了。”

      盛景明抹一把眼泪鼻涕,怔怔盯住父亲脸上的白布,手指蜷了又蜷,缓缓攥紧。

      大悲调一声凄厉过一声,拐弯过大坑,黄表纸又撒出一把。

      盛景明转头透过车窗玻璃往后张望,“五婶,婉妍呢?我想去婉妍那辆车上。”

      “别再去了,这马上到家啦。放心了,车里有她舅妈和表姐陪着她呢。”

      收回视线,掠过车窗外挤在路边往车里窥探的邻居,盛景明仰头咽泪,却怎么也咽不完。

      “你看看这,出去活蹦乱跳的,躺着回来了。”

      “有良和芬多好的人啊,老天爷啊,这是造什么孽!”

      “还有俩孩子,小婉妍才十岁。”

      “他们这办成事了吗?”

      “没有,民政局没上班。你看看,证没拿回来,人也没了。”

      “孩子都这么小,怎么办呀?”

      七嘴八舌,就连长相最刻薄的妇女也收了调笑,一脸乌云。

      “哇——”唢呐声突然犀利起来,拖着颤抖的哭音。

      鞭炮猛然炸响。

      “下车了,下车了。”

      后车门打开,一群人涌上来抬金属担架床。

      “慢一点,别碰到了。”

      “五姐,五姐,你架住景明。”

      盛景明几乎是被腾空架下车厢,她膝盖发软,一双粘满泥水的皮鞋落到地面上迈不开步,在一群妇女慌乱的推抬中,脚尖在地上拉出一道泥痕。

      “快,快,来几个人,抬后面灵车里的。”声音冲破噪杂的背景音砸入盛景明耳中。

      盛景明瞬时像被扎了一针强心剂,挺立站稳,扒开人群,大步迈开,冲向后车,“婉妍——”

      刚喊一声,眼前倏地被一块白布遮盖,还没反应过来,孝服已经穿上身。

      盛景明低头看腰间,一根草绳已经打结栓好。

      “三婶,我去看下婉妍。”

      “看什么婉妍呀,这都要进棺了,快,上灵堂。”

      还没看清后车的下车情况,盛景明的胳膊又被几个人扯住,又拉又推,踉跄着进入院内。

      堂屋正中,那张新漆的大方桌已经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口黑漆棺材,架在几块红砖上,刚喷的漆,闪着油光。

      跪下磕头再抬起,人缝里看到父亲的身体在几个男人七手八脚下,没入棺中。

      “呜哇——呜——”

      “镲——”

      喇叭班子吹得盛景明的眼泪又涌出来。

      慎终追远。

      报丧、守灵、出殡、圆坟、头七……农村土葬流程繁复。

      这场盛大的告别,也是在不断强化与确认亲人已逝的事实,远近亲邻提着黄纸前来吊信,反复惋惜,反复安慰,反复追忆,把生者精力搞到疲惫不堪,竟淡化了眼前的悲伤。

      盛景明去世的是父亲,她只需跪在灵前,待亲邻们过来跪拜烧纸,匍匐回礼便可。

      庄婉妍则不同,去世的是母亲。首先她需要去母亲的娘家——小李庄,去跪拜舅舅,这叫“送信”。

      两个孩子在大人的安排和搀扶下,披麻戴孝,亦步亦趋,走着每一个仪式。

      回家第一晚,盛景明就在灵前跪不住,她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棺木,心里挂念着妹妹。

      看看旁边一起跪棚的堂姐堂妹堂兄弟们,七倒八歪躺在角落,裹着厚被子,呼噜震天响,盛景明缓缓站起身。

      灵前灯长明,家里的灯都打开了,整个院子泛着冷光。

      两张大方桌横亘在院中,桌上扔着烟盒、空酒瓶。空气中漂浮着剩菜气和酒味,晚上几个堂叔和村里的话事人聚了两桌,商量明天下葬事宜。

      邻居们祭奠送的冥纸随意堆在墙角,大板凳的镇压下,边角随风翻飞。

      满地的烟蒂,踩陷在泥土里,纸盒、空纸箱随处丢弃,无人管理的杂乱,一副生活要不过了的样子。

      及地长的白孝布蒙上头顶,盛景明闪身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快步朝后院走去。

      快一天没见妹妹了,那么小的人儿,盛景明担心她扛不住。

      庄家院门大敞,也是亮了所有的灯,纵然这样,院内还是暗沉沉、黑黢黢,凄凉阴冷。

      三张大方桌毫无规则杵在院中,孝布、冥纸凌乱堆在桌上,几块砖头压在上面,“呼啦啦——”在风中凌乱。

      堂屋正对门放着棺材,一样的漆黑,棺材头挂着三尺白布,寒风下飘来荡去。

      旁边没有其他跪棚的人,只有庄婉妍蹲在棺材前烧纸,豆豆依偎在她身边。

      昏黄灯晕下,小人儿身影单薄,肩膀不住颤抖,宽大粗糙的白麻布孝服下,小小一团,只比豆豆大不了多少。

      盛景明站在门口,看着那团小人儿,心脏像被绞肉机绞了一般,泪水哗哗直往外冒。

      “婉妍——”

      蹲着烧纸的人听到声音,身体猛然挺直,停顿片刻,慢慢抬头,缓缓转过脸,眼睛已经肿到看不到缝,脸上泪水蔓延。

      “姐——”丢开黄表纸,庄婉妍转身奔进盛景明怀里。

      盛景明搂紧冲过来的妹妹。

      庄婉妍浑身冰凉颤抖,像一根冰凌般扎得盛景明闭上眼睛,下巴抵在她头顶,任凭泪水流到她凌乱的发间,“婉妍。”

      “姐。”

      “不害怕,不害怕哈。有我呢,还有我呢。”盛景明松开怀抱,抬手用指腹给庄婉妍抹眼泪。

      泪水擦不尽一般,越抹越多。

      只不过半天没见,庄婉妍的脸颊已经浮肿开裂。

      泪水流进裂口里,风一吹便消失殆尽,只留下皴巴巴的一片。

      “姐。”庄婉妍狠狠揪住盛景明的衣服,浑身发抖,哭泣无声。

      纵然是无声,还是惊醒了东隔间睡着的人。

      “这谁呀?”陪庄婉妍守灵的舅妈系着棉袄扣,掀开蓝色布帘走出来,眼神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嘴巴张成大瓢打了个哈欠。

      庄婉妍松开盛景明。

      “舅妈,是我姐。”

      “舅妈。”盛景明见过几次庄婉妍的舅妈,还知道她叫王三姐。

      “哦,盛家丫头哈。”

      王三姐扣紧棉袄,头绳塞到牙齿间咬着,双手背到颈后,拨出长发,取下头绳扎头发。

      “你别担心你妹妹这,我们都在呢。你家那边,你几个堂婶也都在吧?”王三姐扎好头发,抻抻棉袄下摆,走到靠墙的条几桌上,捞过一个陶瓷粗碗,暖水瓶倾斜倒满,“咕嘟咕嘟”喝一气。

      “都在。”盛景明没心聊天,低头看庄婉妍,庄婉妍正瞅着她。

      抬手帮妹妹拭去泪痕,盛景明抚上她的脸,眼神跟着手指滑到她干裂的嘴角旁,问:“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

      “不渴。”庄婉妍轻轻依偎住姐姐,声音疲惫沙哑。

      “你也睡会吧,昨晚在医院都没有闭眼。”看庄婉妍绷着嘴压制泪水,盛景明的眼泪又止不住,她扯过孝布擦泪。

      粗粝的麻布掠过眼角,磨到生疼。

      “我睡不着。”

      你看我,我看你,泪眼对泪眼,对望许久,两人又抱到一起哭。

      “哎,别哭了哈,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这样哭也没用,让你们爸妈知道,心里得多难受。哈,别哭了。”王三姐从棉袖筒里拔出来手,走过来拍着两人劝。

      盛景明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力抹一把眼睛,擤出鼻涕,捏住孝布揩干净手指,松开怀抱,用掌心给庄婉妍抹泪,“嗯,婉妍,不哭了,我们不哭了。”

      “你有没有吃点东西?”话没说完,看着妹妹眼睛缝里透出的眼神,无助、惊惶,盛景明的泪珠又掉落下来,她只得扯起孝布捂住脸。

      “你看看,你还是大的呢,给小的带头,不能哭了哈。”王三姐劝。

      “妈,谁呀?”一个女孩子揉着眼睛从东隔间走出来,伸着棉袄袖子。

      “凤霞,你怎么醒了?多冷,快去睡会,离天亮还早呢。”王三姐推着自己女儿进里间。

      “嗯,今天有吃点东西吗?”盛景明低头继续问。

      “吃不下。”

      “我给你煮点东西吃好不好?明天事比较多,需要力气,你昨晚都没吃。”

      “不想吃,吃不下。”庄婉妍摇头,趴到盛景明怀里,嘴又撇开。

      盛景明看着怀里哭得颤抖成一团的人,忍不住抱着她一起流泪。

      寒风卷着纸屑扑到脸上,庄婉妍吸下鼻子,身体不自觉颤抖。

      “冷吧?”盛景明摸摸她的手,又探手摸摸她的脖颈和肩头,“怎么这么凉?”

      揭开东侧房的蓝布帘,靠墙的大床上三四个人头。

      不过十来分钟的功夫,舅妈王三姐已经在被窝里睡熟,张嘴哈着粗气。

      “谁呀?”南窗根的小软床上一个男孩折起身体问,语气不耐烦。

      “嗯?”一个中年男人从另一头掀开被子,勾头眯眼看。

      “是我,舅。”庄婉妍跟过来向男人打招呼。

      “那么冷,别站着了,去你舅妈那睡。”男人说完翻个身躺下,裹紧棉被。

      盛景明叹口气,快步走到衣柜旁抽下绿色军大衣。

      “穿上这个,晚上太冷。”

      待给妹妹穿好厚棉衣,盛景明展开耷拉到地面的头孝布盖过她头顶,在脖颈缠绕两圈堆叠起来,掖紧后牵着她走进厨屋。

      添水、烧柴、搅面糊。

      一碗热汤端过来时,庄婉妍的小脸在灶台前已烤到发红。

      “喝一点。”

      看看碗里的面汤,浓稠黏滑,还卧着个鸡蛋,庄婉妍的泪水又往下淌。

      “不哭啦,婉妍,不哭了哈。”盛景明蹲在庄婉妍面前,眼睛睁大,脸颊肌肉抖动。

      “姐,我想俺妈——呜呜呜——”

      眼睛睁到再大,还是收不下泪水,一听妹妹喊妈,盛景明心脏猛地一缩,她咬着牙仰望房梁,泪水汇聚到下巴处流到脖颈间的白麻孝布上。

      “不哭了,你乖,好不好?听话,喝一碗汤。”盛景明先抹干泪,再帮庄婉妍擦。

      “你还有我,我一直在呢,嗯。”

      “姐——”庄婉妍窜过来抱紧盛景明。

      白面汤从碗里抖出,荷包蛋滚到庄婉妍全是泥巴的白孝服上,跌落到凌乱的柴火堆里。

      豆豆抬起小爪子飞快摁住荷包蛋,仰头看小主人。

      细雪粒已变成大雪花,一片接一片落下。

      昏黄的厨屋里,灶台门口,盛景明跪蹲在柴火堆里抱着妹妹,抹着眼泪轻声哄,豆豆依偎在她们身边,仰头望着。

      两人一狗的身影投在土墙上,剪影般单薄、孤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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