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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扶桑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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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地上围了一堆人,他们个个干瘦,脸上的皱纹里嵌着风沙的痕迹,都着短衣破裤,衣物已被太阳晒得褪了色。其中,有鞋穿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直接赤脚踩在黄沙上。男女老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双目虽浑浊,却透出一股锋利的光。
“南菜场进新货了。”
“谁家的?往外卖吗?”
“我刚从那儿路过,让我老娘去排队了。那皮子真白,白嫩得跟剥了壳的蛋似的。怕是没吃过苦,骨头也该是松的。”
“山神显灵!这肉可贵,标价了吗?”
“白肉鲜嫩,嚼着才带劲。前阵子那几个硬的跟柴火一样,啃都啃不动,这两个瞧着正合适。”
“就是,活的比死的值,身上可还有点油水,不像那些干巴巴的老骨头。”说着,一阵吸溜声从他喉咙里传出,“活肉有嚼劲儿,血也是热的。”
“还有气么?先割一刀放放血吧,尝尝味。活的滋味不一样,要是死透了,吃着就不香了。”
村民们纷纷上前,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指甲里嵌着干涸的黑泥。透过那层薄薄的皮,好像能看见内里光秃秃的骨。
枯骨如刀,在东方寰身旁伺机,渴望扒其皮、饮其血、啖其肉。东方寰蓦地睁开眼睛,鲤鱼打挺似的翻身而起,撞得沈如璋向后一仰。
沈如璋叹了口气: “醒了。”
东方寰从梦魇中挣脱,骤然惊醒,一睁眼,便见沈如璋伏在自己身侧。
二人距离近得称得上亲昵,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沈如璋的眼睛,那里笼罩着缱绻不散的迷雾,又朦胧又深邃,仿佛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幻境,一旦踏入,便再难觅归途。
他有点不好意思,磕磕巴巴地说:“唔,那个,现在是什么……”
“啊啊啊——”
尖锐的嚎叫陡然暴起,东方寰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四周白骨精环伺!
而且他们都虎视眈眈地死盯着他,仿若饥饿颓唐的鹰隼,目光带刃似的,磨牙凿齿,要将他片成盘龙黄瓜!
“他活过来了!”有人高声喊道。
“究竟是谁家的,愿不愿意卖?”
“不知道,没有人认,我们就尝尝新鲜的。”这人急切地答,眼神如刀尖寒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沈如璋一把将他拽起,未及开口,东方寰当即摆出在广阳城被仇家追杀时的架势,撒腿狂奔,尘土顺势腾起,糊在衣服上。
东方寰忍不住发问:“这又是哪儿啊,前辈!”
“穷乡僻壤。”沈如璋被他拽着跑,长袍翻飞,广袖兜着猎猎疾风,而扬起的尘土仿佛识趣般,都避着他。
一路上,土地皲裂如枯井的裂纹,往昔田垄难以辨认,只有寥寥几棵倔强的杂草从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甫一冒尖,就被人拔起,连着黄沙一起送进嘴里。
这村子里没有明确的路,也许到处都是路。地上没有行走的痕迹,既没有人的足印,也没有动物的脚印,只有一片灰黄的沙土。屋舍零零散散地支着,石砖垒成的外墙已然风化,岌岌可危,大多都是贫寒的茅舍,仅以几根粗木架起,木头梁柱上累累斑驳,像是被扒去了一层皮。
道旁岔出一条小路,尽头伫立着一座完整的建筑,外墙高不可攀,爬满了蜿蜒的绿藤,葱蔚洇润,与周遭蛮荒的景象格格不入。
沈如璋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异样的死寂,宛如一张残缺不全的羊皮古卷。空气干涩而沉重,血腥味隐隐浮动,水润油腻的绿萝、潮气入骨的灰墙、泛着烂熟气息的野花丛,浓墨重彩迷人眼,搅动出了一幅扭曲的、令人作呕的生机勃勃。
在陌生的环境中,最异常的之处往往潜藏危险——就如同一堆杂草从中猝然绽放的猩红花,打破周遭的沉寂,警示着这里并不安全。而此刻,最不对劲的便是那座建筑。
那板子看起来一触即裂,沈如璋仔细地轻推门板,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院子中央,摆着一个孤零零的水缸,早已干涸,缸底沉积着腐朽的泥沙,静静地望向天空,仿佛在替谁诘问。
村民一路追到分岔路,见二人往小路走,都不敢上前,只得去找镇上主事。
突然有人高喊:“你们看,那是什么!”
只见华光自上空铺展开来,明明赫赫,直贯而下,将此间笼罩得严丝合缝。远远看去,犹如破晓的朝阳,穿透天光云影,霞光万道,玉辉流转。
灵力还能用。
一番惊心动魄后,东方寰环视一圈,空气中弥漫着腥气,还夹杂着冷铁似的寒意。
沈如璋站在他身旁,神情凝重。他低声说道:“这不是幻境。”
东方寰心中一片混乱。他蓦地感到自己仍然被困在那股诡异的寒气中,似乎只是从一个幻境跳入另一个幻境,无法摆脱这片迷离的空间。
他看向沈如璋说道:“南越是大水淹了龙王庙,除去此地,大乾其他地方虽然也不时会遭遇水患、旱灾或是地震的侵扰,但尚算可控,好在赈灾之时,地方仙门也会伸出援手,然而此地,旱灾之严重简直闻所未闻,他们都饿的要吃人了。”
沈如璋道:“如此规模绝非几年间累积起来的,从这些人的行事常态来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分出了“食用人”,还分活着吃和死者吃,根深蒂固的观念剔除不掉,朝廷的赈灾也只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找出背后捣鬼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话音未落,东方寰察觉到了异常,那股冰冷的、腐朽的寒意好像不是出自身旁的人。
他问:“这屋里有人?”
“未必是人。”
沈如璋眼里闪过寒光,一记气刀砸向内屋,木板门被掀翻,阴风恻恻地扫出来,里面竟跪坐着一圈人。那九个人脖子上都有一个豁口,血就从其中汩汩流出,他们死状安详,平静的好似从未挣扎过。
血渍早已退去鲜红,如同经年累月的刻痕,密密麻麻地渗入地面,每一方寸土地似乎都在吞噬着无辜生命的精气,令人不寒而栗。
而最诡异的,便是九人大阵中心的女子。她身着华服,披挂珠宝,下半身已经被血泡透又干掉了,高贵典雅,仿佛她本不该出现在这般绝望的地方。
又或者,这场杀戮正是为复活她而生。
她的头发如泼墨般洋洋洒洒,落到脚踝,像是一张潮湿的网,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望着闯入者,颇为吊诡。
正前方有一尊神像,那神像上爬满了血手印,像是要把神拉入无间地狱。
东方寰:“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地方。”
沈如璋:“是在我们分开的时候,出现在你的幻境里吗?”
东方寰捏了捏下巴:“说不上来,可能吧。”
沈如璋走近一个人,这些被献祭的人普遍年龄都不大,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他并拢二指,一股凛然之气便充斥整座屋子,流窜至一人耳郭,卷出了那人的回忆。
他能随意进出生者的灵台而不被人知晓,还没在死者身上试过。如果死者死前执念深重不散,就能看见弥留之际的意识。
这种死法,哪怕是自愿献身,因而没有本能求生的恐惧和挣扎,也难免会揣着对人世的留念,或者是憎恨,而迟迟不肯离去。
姑娘应该是自愿的,她甚至一直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视线里是一片震颤不休的黑,脑中只有一些零碎的人间事——被炖了吃的猫,养了一岁没养活的弟弟,化成白骨的光溜溜的爷爷,而记忆的最深处是因卖了一支胳膊而没了的娘,她看着那孤零零躺在案板上的胳膊,染成红色的手上仍有余温,她生出一股又疼又痒的念想,她想再一次握住那只手。
少女不过十来岁,半懂不懂的年纪,心里塞满了无法果腹的惆怅,以及对献祭成功的执念。那一刻,她想变成小时候母亲所讲故事里的鬼,她想和母亲一起当鬼,拉着母亲的手离开,再也不回来。
也不过就是一瞬,温热的液体顺着胸口滚落,汇入脚下那摊由血迹灌满的河。
这房屋是一间观庙,干的是杀生祭祀的行当。此地村民用如此血腥的方式祭祀,目的是求雨,而这些年龄不过十一二岁的童男童女,是被各家自愿奉出的牺牲。
可牺牲们铸造的血阵里,中间那个被挖双目的神女没有降生。
就在这时,结界外隐约有人声传来。
“二位仙长,何故擅闯我镇神庙?”
来和其他村民一样面黄肌瘦,衣衫上布满黄沙,然而骨架却挺拔,仿佛是被一双双目光雕刻出来的,又薄又直,他开口道:“我们小镇许久未见外客了,若有冒犯之处,二位莫怪。”
这人嘴上说着客气,实际上毫无歉意,带着几分戒备和疏离,随时准备赶走这二位不速之客。
沈如璋打了个响指,神庙上空荧荧金光褪去,碎了满天。他彬彬有礼道:“打扰了,我们并非擅闯,只是为了保命,请问此处是何处?您怎么称呼?”
老人拄着拐杖 ,提到故土神色不由庄重,说道:“此乃扶桑镇,我们皆为东山的子民,若无山神的准予,外人不得入内,既然二位能进来,想必是与东山有缘。”
东方寰道:“看此景象,这里想必已是大旱多年,为何不迁居他处?”
“仙师有所不知,若无苦衷,谁会死守一片黄沙当故土。”老人长叹一声:“我们是有罪的人,必须世世代代守在东山脚下,待罪孽清了,山神满意,才能从迷瘴中现世。”
沈如璋点了点头,套话道:“这么说,这干旱也是山神的惩罚?”
那老人眼神陡变,语气坚定:“山神没有惩罚我们,山神是在保佑祂的子民。”
东方寰道:“若山神如此深爱你们,怎会让你们困于这片黄沙之地,饱受饥渴之苦?”
你们甚至自相残杀,拿活人去填补所谓的信仰,还说成是山神的意志,你们连蒙在鼓里任人宰割的鱼肉都不是,你们就是邪祟——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九个孩子的死状刻在他心里,他想,如果他也出生在这里,会不会变成被送上祭坛的牺牲品?还是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牲畜,又或者是在绝望中丧失人性,吃掉自己的朋友、邻里和最亲近的人……
他不知道,但是那血好像还是烫的,一滴,一滴,滴在他心头,像广阳的早春雾,湿人不沾衣。如果可以,他也想再次握住母亲的手。
沈如璋拉住他,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一旁的村民道:“若无供奉,山神便无法得知我们虔心敬仰。”
为首的老人也固执地摇头:“山神庇佑扶桑镇,若非祖辈犯错,我们不会困于此地。罪孽未得赎清,我们无法解脱。仙长,您无法帮助我们。”
另一个村民语气哀求:“仙长,我们镇里一年才下一场雨,唯有献祭,山神方能庇佑风调雨顺。若没有祭仪,山神便无法接收到我们的供奉,也听不到祈愿。”
老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句话:“在山神眼中,是我们背弃了他。”
他低下头,显得有些疲惫,拄拐的手斑点密布,恰如漫天尘沙,他拍了拍衣上的土,语气低沉:“能进得来,便是机缘。若今生无法解脱,来世再投个春暖花开的好胎。”
“我们无意与二位交恶,既然二位能进得来,就请再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