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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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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以人类的孤单为食的小怪兽,住在各种各样的影子里——人的影子,山川、树冠、草丛、建筑物投下的影子——我不能离开影子。一旦暴露在阳光下,我的身体会一点点消失。我早就不再生长。
在发现自己可溶于水以前,我偏爱雨天。我习惯漫步在雨丝斜织的街道。灰蒙蒙的天地里空无一人,只余下雨滴敲击屋檐的声响,细碎而单调;有时也朝着大雨瓢泼的旷野奔跑,满脸的雨水,几乎睁不开眼睛。厚重的雨幕下,雨点在水塘里开花,有时砸出泡泡。直到某个雨季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缩小了一圈,从此再也不敢淋雨。
我四处漂泊。吃掉一部分孤单,也意味着吃掉一部分孤单的记忆。我认为让别人丢失太多记忆不合适,所以不得不在许多不同的人身上寻找孤单。我见过太多的人,却从未停下来听他们的故事,遇见他们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从来没有人看得见我。
孤单一点也不好吃,可是一天不吃就饿得慌。有的孤单像白开水一样尝不出味道;有的是淡淡的苦瓜味;有的第一口很甜,甜后回苦,越回味越苦;有的起初无味,不经意地扩散出苦味,一阵苦后翻涌出更浓的一阵苦,甚至翻涌出酸涩,辛辣或是混合所有调料的古怪滋味,甚至有毒……其中很特别的一种,韧性极好,有嚼头,苦味纯正,可惜不易碰到。
走得累了,我便停在树洞里,或者屋檐下,用我的记忆吐丝,结一个结实的茧,我可以在里面好好睡一觉。我的记忆因此残缺不全。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这一天,我被浓烈的孤单气息引到一条破败的巷子里。巷子空荡荡的,巷口的棺材铺里只有一个独身的棺材匠和一口棺材,巷尾住着一对老夫妻,他们常常沉默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偶尔说一两句话。
“儿子会回来吗?”
“会的,也许明天就回来了呢?”
他们的屋子狭小而简陋,唯一醒目的是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一身军装,挺拔得像棵小松树。
我见过这孩子,那是大约三十年前的事了。战场上兵刃交接,敌方冲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比他还小,他一瞬间停住……
然后,他的生命草草结束。
巷里留下许多居民生活过的痕迹,而如今只剩下这对老人,为了等孩子回家而没有搬走。巷口孤僻的棺材匠,答应将老人合葬,未曾离开。他有时帮老人买米买菜,但从不停留。
既然孩子已经不在,老人家的记忆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我想找一个长住的理由,就想,等不到的人,不如忘掉。
老人依然每天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空洞,整天整天地呆坐着。吃掉他们的孤单和记忆,究竟算是解除他们的痛苦 ,还是蚕食他们残余的生命?
他们已经不说话地呆坐了很多天,他们还在等儿子回家吗?
老奶奶在一个晴朗的黄昏里停止呼吸。老爷爷背起老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晃,一步一晃地朝巷口走去。
老爷爷停歇在距离巷口十余米的位置。他与老奶奶并排坐在墙根,合上眼睛。两个老人安详得如同睡着了一般。
棺材匠将两具僵冷的躯壳平放进棺材,棺材盖合上那一刻,我用尽全力搬来屋里唯一的彩色照片,轻轻放进棺材。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染上橘红色,河水中跳动着橘红色的光点。
而后,光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脑袋沉得要掉下来。我试着吐丝结茧,可是身体里不剩一丝力气。
我一头栽倒在河里。
睁开眼睛,河水波光粼粼,阳光耀眼。我的体积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我慌忙躲进阴影。这是一个小院,沙石地面,旧茅草房低矮整洁,篱笆上攀附着生机勃勃的牵牛花藤。繁茂的茎叶之间,盛开着桃红色镶白边的喇叭状花朵一一这是少见的品种,多数牵牛花都是单色。我最喜欢牵牛花,肆意生长,迎着朝阳绽放,简单、明艳、自由。
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花衣裳红布鞋,正蹲在河岸边,将小船放进河里——不过是一片叶子。她忽然朝我伸出手,摸我脑袋。她的手是温热的,很软,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睛瞧着我,她身上有淡淡的孤单气息,我尝不出味道。
她居然看得见我!我便笑一个,对她说:“你好。”
她喊爷爷奶奶,两岁的年纪,又说不清看见了什么,急得大哭。的确,要描述我这样一个通身透明、形状不定、站直后与她同高的小怪兽,对小孩子来说真是不容易。
“南南乖,不哭不哭,我们回家去。”她骑在爷爷肩上,破涕为笑。爷爷的话从远处飘来:“是不是有小怪兽呀?别怕,我们打怪兽!”我倒抽一口凉气,将自己团得更小。
我打算找些食物。可是没跑几步就气喘如牛,更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穿墙遁地,或者瞬间转移。我吃到的所有孤单都没有味道。而且实际上,我一点都不饿。
此后,我每天在河边等我的南南小朋友,一起放小船,一起挖泥巴,我蹲在她小小的影子里。我试着跟她说别人都看不见我,不知道她懂不懂,不过还好,她这年纪的小孩就算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也不足为奇。挖泥巴真好玩,虽然说不上来哪里好玩,而且我挖得又浅又慢,还比不上南南。南南一点一点地长大。见我不如她高,她就很得意。她笑起来几乎看不见眼睛,颊边有两个酒窝。
冬天外面太冷,她带我到屋里玩。屋里真暖和,我跟她爬到床上玩扮家家,她翻出她的衣服给我穿上。她当好人,我当坏人,好人总是能打败坏人,有时需要群众,我便分身成一群指头大小的小人,没鼻子没眼,但足够逗她开心,我也很开心。有时她破例让我当一回好人,我就更开心了,但好景不长,她被我打败了就要哭,怕她招来那要打怪兽的爷爷,我只好仰面倒下:“啊——我被打败了。”这样她就不哭了。没有玩游戏的时候,或者想要我继续扮坏人的时候,她习惯抓着我的袖子晃来晃去。
柜顶有个小小的糖果罐,她够不到,爷爷奶奶怕她吃坏牙齿。于是她请我吃橘子。她慢吞吞地爬下小床,红布鞋左右穿反,踩着鞋帮当拖鞋穿,摇摇晃晃走到与她同高的茶几旁,踮起脚,抓住一个橘子。她走得好慢,我怕她摔跤,不敢催她,我终于拿到橘子,一口咬下去,呸,好苦。
她见我不会剥橘子,洋洋得意,一把抢过橘子,把橘子拿在手里转两转,好像是剥橘子的行家。只见她用短短的指甲抠开一小块橘皮。再抠一点,再抠一点。汁水横流,淋淋漓漓地滴在枕巾和被单上。她用挂满橘子汁的手,将一团模糊的果肉递给我。橘子惨不忍睹,我不忍心违逆她的好意,接过来,闭上眼睛咬一大口。
好吃!还要!
她又慢吞吞地爬下床拿橘子,艰难地抠开橘皮,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我。她一个也没吃,我不好意思再要。
春暖花开,牵牛花芽破土而出,光滑的子叶张开,寸许高的幼苗茁壮又挺拔。河水解冻,我跟南南又可以出去放小船了。渐渐地,牵牛花苗顶端生长出尖尖的、毛茸茸的叶芽,一片一片伸展成覆着短毛的心形叶片。花苗慢慢长高,南南也馒慢长高。突然有一天,花茎窜出好高,毛茸茸的新藤绕着篱笆向上攀,低处的叶片正在长大。
“我最喜欢牵牛花了。”我跟南南说。
“我也喜欢牵牛花!”南南原地跳两跳。
牵牛花藤很快爬满篱笆,望过去绿盈盈的一片。新生的茎芽高过篱笆,在空中探头探脑。南南总嚷着问:“怎么还不开花?”
“再等一等,过几天就开花了。”
谁也不知道过了几个几天,当第一朵牵牛花旋开拧紧的花苞,南南又蹦又跳。
寒暑易节,牵牛花又开了。我总是累,南南总是催我起来跟她玩。我感觉我与南南相聚的时日已经不多,我开始想,南南有一天见不到我,会不会哭?她可能会跟爷爷奶奶说我不见了,可是爷爷奶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会很难过吧?以后她要是说起她有一个小怪兽朋友,小朋友们肯定都不信,会不会不理她?会不会欺负她?怎么办呢……
这天骄阳似火,没有一丝风。南南格外卖力地挖一会儿土,躺在地上睡着了。近处的地面没有阴影,满篱笆盛开的牵牛花,桃红色镶白边的花朵,半掩在绿叶的阴影里,暂时没有凋谢。我吐尽所有的丝,修补她的记忆,等她一觉醒来,就不会再记得我。她手里还握着挖土的小树枝,睡得很甜。我想起曾经思考过记不得与不存在是否有差别,可是没有想通。真希望能做一个像南南一样大的小朋友,一直跟她玩。微咸的水从眼眶里涌出来,水滴下的位置,沙石地面颜色变深,渐渐地出现一块深色的地面。我渐渐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吐尽丝线的瞬间,我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南南,牵牛花会祝福你。
我在阳光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