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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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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一句话也不会说——在被一群不怀好意的混蛋包围控制的时候,安洛瑟其实想这么说。
多少年了,几个人相处了二十多年,几个眼神的交锋就能看出来他们没憋什么好事。要不是受限于非战斗人员的身体条件和实在放不下的久违友人,开门开一半他就应该转身先跑出二里地,不然何苦流落于现在这个境地。
——被绑起来,端端正正的架在座椅上的境地。
很明显精神状态晴转暴晒的克拉拉和阿斯莫德,表情稳定但是一直不断透明凝实像是在切换图层的普尔森,睡眠质量一如既往优秀但是表情不怎么安详的利特,眨眼频率高了四十三点百分比的贾兹。
还有在他们中间却没有被任何一双伸出的手所绊住,居高临下站地在他面前,发丝张扬眼神冷淡,一只抬起的鞋跟踩在他被绳子捆绑的膝盖上,缓慢逼近他眼睛的入间。
如果这是入间上的某节逼供课的成果,那理事长大人和欧佩拉桑一定会拆了巴巴托斯家。安洛瑟头脑空白头皮发麻,不敢再去看少年身后阴气森森散发奇怪磨牙声的一堆身影。明白自己是被一群人打定主意推出来挡刀的,自知挣脱不得,只能急中生智,甚至顾不得自己一般矜持说话时会用的文绉绉短语,张口就来:
“且慢!入间,好久不见。虽然说姑且很想和你叙旧,但我现在是带着资料过来的。关于你失踪这么多年的事情,我刚刚已经有头绪了。”
看得出来,后面一群跃跃欲试的家伙骤然安静如同沸水成冰,显然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知道安洛瑟特意带出来的东西绝对至关重要,大概就是揭开谜团一角的钥匙。
也是入间探究数日,众人苦等十五年又隐瞒多日的真相。
目的达到,安洛瑟叹了口气,目光扫到少年魔王桀骜不驯的发丝。“先松开我再说,我的资料被你们踩在地上了。”
安洛瑟一直在默默观察那个入间——实际上,在入间向他们视死如归地坦白人类身份之前,安洛瑟大概是最接近真相的问题儿童。
阿斯莫德固然是一个聪慧冷静极有天赋的恶魔,但入间就是他理智的引线。克拉拉总会隐隐展现她的身为家庭长姐润物无声的细心,但平时的她乐得在爱意中保持天真烂漫。贾兹身为盗贼固然敏锐细致,可在珠宝珍品之外的事物上的表达甚至有些柔软。索伊有着天然便于观察巡视的天赋,可他不愿意对珍视的对象掩饰分毫。利特的侦查与韧性在魔界少有敌手,可孩子气的性格也难免有浮躁大意……剩下的友人固然细心或多思,可是都有着自己的重心和考量,因此时常会有疏忽。
但是唯独安洛瑟不会有疏忽。
面部如狮首的少年永远游离于图书馆的角落,余光漠视面前高高累积的书墙日复一日变得单薄。他幼时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从图书馆的初始坐到尽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万年以来的思想和论断在他的脑海中汇聚成辉煌星河,无他不识之草木,无他不晓之思想,无他不明之脉络。
但他阖上最后一本书抬眼看向窗外时,却发现万物自成筋脉,皆无色彩。
“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引起的倦怠和负面思维。”精神医学教辅专用书第五十一条病例的引言,“巴比鲁斯有魔王藏书馆以外最好的图书馆。”今天读到的第六十二列书架十三本书六十六页的折角处告诉他,“几乎全部的书都会在魔王的收集和教育的屋檐下留有痕迹。”
也许当我看了全部的书,那些浅薄灰暗困惑也会迎刃而解,迷茫和倦怠会随着继续增长的阅历离去,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
于是他报名,入学,成为“百识之王”,偷藏禁书被分入问题儿童班,开门被一把当空而下的刀直插天灵盖差点英年早逝,看着同学们一起打打闹闹成长,悄悄流连在班级的边角。
没有共同语言的社交乏味而难以褪去距离,索性恶魔这个物种不同于某些魔兽且空前适合独处,并不会因为族群的关系感到寂寞。但他也没有要留下的理由,因此在飞行测试中少有的感到了挫败和挥之不去的烦闷。
图书馆的书要看完了,但他的依旧困惑无从开解。索性就这样毕业,然后直接离开寻找别的方法吧。
然后,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少年戒指上一闪而过仿佛要抽干所有人魔力灵魂乃至生命的黑光,还有几天后破屋而出,满目绚烂唯独他感到陌生的花海。所谓迷茫倦怠如同飞尘,被迎面而来的重锤迎面击散。
那天安洛瑟把那枚戒指看在眼里却不敢深入思考,回头翻了三遍书才沉默的把那本庞大的书上干枯掉灰的书页颤巍巍停留在“所罗门戒指”那页满是溢美之词的赞誉上,包含下角笔锋颤抖的“魔王预言”。
......真是了不得啊。
他成了除了别有用心的长辈之外,第一个真真正正用看待新王的眼神去评估入间的恶魔。
蓝发少年拥有过人的胆识,敏捷的身手,温柔包容的性格,习惯苦难也对未来抱有热切到炙热的期望,也认识陌生的,身姿傲人但花瓣轻柔的花。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有时会充斥着懵懂和隐藏深埋的敏锐警惕,不同声色间一针见血直指问题核心。然在亲近的恶魔之间无害而柔软,眼睛会弯成新月的吻。
他手指执笔的姿势有着轻微不自然的地方却自成习惯不影响行笔速度,应该是无人教学自行模仿却多次应用。而几日后再看他的执笔已经挑不出问题,与阿斯莫德的贵族笔法莫名相似。
魔术基础学应该是他最苦手的学科,揉乱头发的弧度会比魔植物学多出三个百分比。对于学校中多数的学生会产生不自觉的回避心里。
收拾书包的动作高效迅速,打扫卫生的时候手法明显比一般的恶魔更加利落,不像是锦衣玉食被养在城堡深处十几年刚刚放出来体验生活的大少爷......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于关注了?”刚刚和他称得上相熟的贾兹额头冒着冷汗,“入间怎么会让你这么关注?我知道他的性格和实力都很不错,也会搞出一些大风波,如果你想交个朋友,去伸手就是啦。”
“入间造的这个怪词,朋友。”安洛瑟没有回答贾兹的建议,他反复咀嚼了这个词,随后答非所问,“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
“......我想观察他,了解他,明白为什么会是他。”
贾兹不能理解的。他想,这是独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游戏”。对于一个通读书籍,知晓过去,明晰当下的恶魔而言,最有诱惑力的不过是看到一个人注定熠熠生辉,然后分析他,解剖他再拼凑他,跟着他一起走过春夏秋冬和千万辉煌,共成史书上一页传奇。
他的余生里一定会有他。
接着是人类第一次染上恶魔的光泽。
他看着他不算高大的身量在灼灼暗焰的簇拥下锐气逼人,往常所胆战心惊悄悄掩饰的敏捷和蛊惑也被纯熟利用肆意发散。樱花般的柔软色泽从他身上自然而然的脱落,仿佛那一层保护色从来没有对他锋利的灵魂产生偏移和束缚。在巴比鲁斯教师办公室高窗投下的残阳中,他看见那枚耀眼的金戒流淌着如丝绸般幽暗柔滑的乌光,少年身上映衬般蔓延出巨大的黑翼。
“有一位教师。”在进行任务的分配与安排时,他沉浸在兀自的考量中很久,最终下了决心,在恶魔们细碎的讨论中越众而出,脚步停留在侧身和阿斯莫德说话的入间身边,“我可以帮忙。”
“毛遂自荐?”少年带着调笑地口吻询问,眼底并没有完全掩盖住对班里一向沉默的同学突然决意出手的茫然。
“乃犬马之劳。”
他不动声色回应,以此宣告不喜出世的天才心甘情愿踏入王的棋局。
距今已隔二十余年,成长了很多的智者对于过去不能说没有一点怀念,但是那份最初的惊艳已经在层层堆叠的记忆和资料中越埋越深,最终被恶魔珍之重之地锁入了记忆宫殿。
时间会消磨记忆,阅历会覆盖感情,白纸黑字的囚笼会捣碎炙热的色彩,越冷静自持的人越会不愿直视年少的疯狂。也因此,时隔多年后的安洛瑟已经不会多次去回忆自己中道崩殂魔王养成计划。他按部就班地研究整理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魔王堡文书,吸收掌控人界和魔界浩如烟海的资料文书,偶尔从伏案的工作中抬头,看见自己挑出有关时间空间的书籍堆放地摇摇欲坠,抽出一本再轻轻翻开。
在无数次重复而机械的工作中,曾经的壮志凌云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思考过了,而曾经记忆中那层金碧辉煌的魔王壳子,在他们已经成为十三冠后更是已经模糊的难以辨别了。
其实如果入间不去当那个魔王的话也无所谓。他偶尔会想。收获祭的冠军那么多,少年王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成年王。利特那家伙就是这样,到处乱来结果把自己搞成了喜欢赖床的家伙。如果入间不去决定做魔王,可能也不会把自己搞到这么一个生死不明的结局。他会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从断裂的二十年前直到现在。
但左思右想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的荒谬之处。入间所有东西都要得到魄力以及所有人都要保护的贪婪注定了他只要存在于此世就一定会入局。也因此,旁人连替他后悔都算得上浮夸傲慢。
崇尚极乐与狂欢的恶魔不会花费心思去记住一个毫无水花的魔王候补,他们只会记得最伟大的王。他曾经回首微笑,那抹光辉也可能只有他们会记得。
所以他们决意让他成为最伟大的王。
“这是一个源自家族的诅咒。”安洛瑟收回闪回的思路,强大的脑部让他连分神的片刻都能不被别人所察觉。记忆宫殿的景象与现实如重影般层层叠加,不变的是少年的脸颊仍然如过去那般熠熠生辉,映出残阳的弧光。“实际上,你的存活当真如同奇迹一般。”
他的讲述和艾利先生的说法相差无几,只是没有涉及在那个时空裂缝中的内容。入间看到他那些成长了不少的友人们面色不佳但意料之中的目光,明白这些情报他们应该也互相分享过。但随即的情报更新,让他把注意力收回到耳边青年不紧不慢还体贴停下几次的汇报中。
如前文所言的诅咒,那个擅长施术的家族也确实几乎被全部剿灭。但是令人未曾想到的是,这个家族留下来了天赋卓绝两个幸存者。一个是抱住入间施展诅咒的那位学弟,在他被击杀后眉心浮现出六指众从属的印信。一个是他家系魔法可以穿梭空间缝隙的同卵兄长,逃窜在外多年又被各大返祖组织庇护近日被以身犯险萨布洛“回收”。双生子的身份让他们可以作为链接分别同时触发背叛者与被诅咒者,大大降低了施展诅咒的苛刻要求。
因为他们的天赋,愚蠢的双生子自幼被人高捧。不仅在家中飞扬跋扈,在外界大肆宣扬,为早就日薄西山的家族招致灭族之祸。甚至还在六指众被剿灭后一拍脑袋,想出了报复的主意。
——被袭杀的沙利文·入间重伤初愈便出现在因为他而进行的盛大围剿中,还一箭洞穿了奇里欧大人的羽翼,这是两个逃亡的丧家之犬也可以打听到的事实。
于是弟弟混进了学校,只想要拥抱入间的念头骗过了守护的白鸽。
于是,于是。
“背叛之人,”安洛瑟越过了那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不乐意回想的场景,带着几分迟疑看了看手中已经微微泛黄还带着两个鞋印的资料,破天荒的感到了踌躇。入间的手掌适时向上摊开,明明只是随意的举动,对于恶魔来说却仿佛千钧泰山。他沉默的迟疑着,把纸张放在了少年的掌心。
“阿撒兹勒·安利在有关于返祖恶性组织的围剿工作中受伤,魔关署陷入混乱,有恶魔混入人界。”
“施展诅咒所必要的背叛者由十三冠亲自前往查明。”
“是……
铃木夫妇。”
“他们找到了你的父母,本来想用尽欺骗魔法手段诱导铃木夫妇进行对你的背弃,但是你父母对你的态度……恶魔以利益为诱惑进行的口头欺骗都没能让他们有分秒迟疑......”
——那对夫妻自然不介意让已经被买断的孩子再吐出一笔钱。
室内落针可闻。入间眨了眨眼睛,说不清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半晌,竟然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这对夫妻......真是一如既往啊。
每当他觉得生活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呼唤他,包含爱意地将他推入下一个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