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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元宵 ...

  •   商户门前的雪已被扫至墙根堆成大小几垛,白莹莹中掺了浅红的鞭炮碎片。偶尔有孩子宝物一样捧了圆圆的卵石跑出来,用通红的手为雪人安上眼睛。

      天色尚早,路心积雪化得半冰半泥,江铎只顾盯着手中账本,不留神一步踏上冰丘,一个趔趄,险些原地摔跤。

      “大年初一过去这么久,才想起来应该恭喜发财?”谢杉眼疾手快搀住她一边手臂,“江老师客气,不必行此大礼。”

      “少姥有心体谅我,不如自力更生去把德益盛的账算清。”江铎刚得了援手不好拉下脸色,不咸不淡道,“一想着云丰泰还不上钱少不得耍滑半日,我就心里发慌。”

      “嘁,我当你发的哪门子愁。原来就这点小事?你可瞧好吧,”谢杉登时来了精神,“事后别太崇拜我就成。”

      江铎翻个白眼,没再出言反驳。

      *

      甫一踏进云丰泰门槛,早有人认出谢杉,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前将两人引到红木桌边落座,跑前跑后地添足柴火,又吩咐伙计上了两盏好茶。

      江铎接了茶盏没动。谢杉倒饶有兴致地掀开瓷盖,以盖沿拨了拨茶汤,又凑到眼前瞧瞧。她不出声,一边弯着腰的伙计也大气不敢出一口。

      云丰泰偌大的前堂一时间静得骇人。

      冬日炭火挡不住茶凉,手里渐冷的茶换过一回,谢杉依旧悠哉地倚着靠背,既不喝茶,也不说话。

      江铎伸手搭上账本正欲开口,却听她忽然闲闲笑道:“怎么是陈年的茶?”

      “回,回少姥的话,”伙计开始尚哆哆嗦嗦,越说下去倒越流利,“云丰泰亏损不小,新茶折了现银赔出去了……”

      “哦,赔出去了啊。”谢杉笑眯眯地将盖碗向桌边一磕,“我怎么没收到呢?”

      “小的不知道,”伙计又是一哆嗦,“掌柜的过年回老家去了,主事的不在号上,这事办不了,您的账我先记着……”

      “回老家?”谢杉依旧春风满面,“牠还有家呢?我亲眼见着街上公狗一泡尿一根骨头把牠带大的,敢情牠给牠公狗爷爷上坟去了?”

      伙计自知理亏,只敢照实喏喏道,“掌柜的祖籍徐乡,是回牠徐乡老家去……”

      盖碗砰啪一声碎得稀里哗啦,谢杉登时变了脸色。

      “月底下过骡子年底下过标,牠不在柜上顶事清帐,跑回徐乡老家?”疾言厉色问出一句,她脸上复而浮现笑容,“牠死的是亲爹还是弟兄?我看奔丧也没这么打紧,敢情牠爹跟牠兄弟……”

      “少姥是明白人,少姥骂得好啊……!”掌柜的没等谢杉骂完就连滚带爬跑出来滑跪在地,“我现在给您清账……”

      “这玩意在场就成,”谢杉没搭理牠,冲边上伙计一抬下颌,“你,拿票来给我清账。”

      *

      银票崭新,收回衣袋时候尚有几分剌手。日光照上屋檐,积雪晶莹,冰棱剔透。

      正午街巷空旷,连踩踏雪地的声音都一清二楚。江铎不必抬头就能知道谢杉此时必是洋洋得意等着夸赞。她偏不遂这人的意,专心走路,目视前方。

      “哎,”谢杉终于沉不住气,捅捅她的肩膀,“不至于崇拜成这样吧?话都说不出来?”

      “说得是。”江铎颔首道,“姐姐平日不搭理你,想必也是因为太过崇拜。”

      “那是!”谢杉向来把阴阳怪气当作好话来听,“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么动听的话来!”

      早知她会是这般反应。江铎耸耸肩,绕过话题,“走得快些。文灯铺子过午便该关张了。”

      “急什么,”谢杉悠哉地拽住她的衣袖,站在原地笑道,“你当那几个掌柜是吃白饭的?”她精准地把握住江铎的耐心极限,不紧不慢吐出下半句话。“从腊月廿八到正月十五,我家年年都能收到各样节令物什。不缺那两盏灯。”

      江铎还欲分辩,却见她凑得更近些,压低声音道:“家里正待客,我慊烦得慌。这里没人,空气又新活,你就陪我多待一会儿嘛。”

      巷内安静,远处传来一两声麻雀闹响。

      她从来不知道如何拒绝那对弯月一样的眼睛。

      *

      “谢!杉!”

      话音未落,姓名主人便一溜烟地跑过来,乖乖低着头等候发落一般。

      “我再三确认,你信誓旦旦说的什么?”江铎以指节敲敲墙面,恨声道,“如今这库房里怎么一盏灯都见不着?”

      “嘿嘿,抱歉啦。”谢杉谄猸地握住她的手又被立刻甩开,只得顾自挠头,“我也才发现,今年的灯都被姐姐转手送人了。”

      “你!”江铎一跺脚,“外面的铺子都打烊了!”她一把拎过大衣甩在身上,“我要是再信你一句话——”

      “哎,不忙,不忙。”谢杉把她从门口拉回屋内,“文灯晚上才放——还有一整个下午呢。库房里没有现成的灯,篾条、棉纸倒是多得很,前些天贴对联用的浆糊也余下好些。”

      “你什么意思?”江铎原地抱起手臂。

      “嗳,我这不是突然想起来——”谢杉赔着笑脸,“我小时候有一回年节里路过慈济院,门口有盏特别漂亮的凤凰灯笼,后来听院长告诉姐姐说那是你扎的?”

      “谢杉。”

      谢杉听得打个哆嗦,“嗯?”

      “你是故意的吧。”江铎面无表情,一字一顿,“故意诓我家里有灯笼。临到头来又整出这么些巧合,节令灯笼是一盏没有,灯笼材料反倒多出一堆?”

      谢杉听了一时无言,只拿一张心虚的笑脸对上她的眼睛。

      江铎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也罢,”她转过身抽出几根篾条上下弯了弯,“要什么样的灯笼?”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谢杉喜笑颜开地凑上前去,又不出意料地被一把推开,“我想要盏龙灯!能做么?”

      “龙灯……?”江铎审慎地琢磨一阵,复而抬起头来,“龙灯不能用寻常棉纸做啊。”

      “那就是能做咯?”谢杉一拍手掌,随即殷勤地连声追问,“那你要用什么材料?库房里八成都有,没有的话我去——”

      “要用你的皮。”江铎咬牙切齿,伸手用力戳戳谢杉。

      “哦——好说好说,”谢杉被逗得乐不可支,复而遗憾道,“诶,可惜我这人向来不要脸皮,恐怕没材料给你做灯笼啊。”

      “倒有自知之明。”江铎不再多说,拉开座椅,取过纸张,提笔开始绘制图样,专心致志,假装未曾注意角落里几盏被匆忙藏起的灯笼。

      *

      傍晚时分,小小的偏书房如同有神降临。

      金碧辉煌的龙身大开大合地占满整张方桌,气势威武,光华灿然。飞扬的鳞爪描过笔笔金墨,矫劲的身躯染上五色颜彩,齿牙洁白锐利,龙目漆黑圆睁。极致精美的龙头迸出栩栩神韵,自然流畅的胡须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眼前飞龙便要腾空破云。

      “谁让你做这么好的?”谢杉看得呆愣片刻,才出声责问道,“这我还舍得放么?”

      “龙灯太重,原本就放不起来。”江铎忽视她的无理取闹,活动活动手腕,又从身后取出两盏方方正正的红纸灯。“喏,咱们放这个。不够就把你藏起来的灯笼加上。”

      “哈,哈哈。”谢杉尴尬地挠挠头发,“你发现了?”她顿了顿,小心问道,“那怎么还答应我做这个?”

      江铎沉默地低下头去,开始一根根解下十指尖端缠绕的布条。

      屋内沉寂良久,久到谢杉准备若无其事地开启下一个话题,忽然听她轻声开口。

      “因为我愿意。”

      *

      后山鲜见人迹,积雪的冬夜尤甚。

      江铎脸颊两侧几乎全无知觉。若非方才吃过一碗带汤元宵,她几乎敢肯定自己会半路冻成冰人。

      谢杉倒依然活蹦乱跳,不时回过头来笑嘻嘻地问她:“感觉冷不冷?”

      “造孽啊,”江铎发出一点低微的声音,看着面前乳白的哈气慢慢逸散,映得谢杉手中的龙灯光华流转,一明一灭间更像腾云驾雾。“说要让我瞧瞧你亲自选中的风水宝地。怕不是用来杀人抛尸的宝地吧。”

      “放心啦,杀的又不是你!”谢杉眨眨眼睛,“而且今天又不干这个。这次过来是冲着旁的东西,你听——”

      北风卷过山间,积雪纷飞、风声沉烈,山岩激起回响,恍如万壑龙吟。

      烛火熄灭已久,黑夜里扬起的白雪如江畔沙尘。

      谢杉难得地安静无话,只抬手解下毛皮围领,轻轻系在江铎颈间。山岭间只余时急时缓的阵阵风声,急遽时候吹得人难以站稳,仿佛游龙飞过,松柏摧折,冰河碎崩。

      风声停歇片刻,谢杉笑吟吟地将重新点亮的龙灯放在江铎手里,取出文灯,就着棉纸内无风的空气擦燃火柴,点亮底座的蜡烛,让它飘飘摇摇地升到半空。

      江铎凝望着两个愈飞愈高的光点,心里也有什么东西缓缓燃起,跟着火光愈发高远,天涯海角,永不熄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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