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晚离》忆楠栀

17、第十七章

　　高二的时光，像浸了青梅汁液的宣纸，在看似平淡的底色下，洇开一圈圈酸甜交织的印记。
　　那次因解题思路引发的、看似无稽却又伤筋动骨的争吵，如同冬日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虽然雨过天晴，阳光重新洒落，但被雨水打湿过的地面，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彻底晾干，恢复往日那种毫无隔阂的温软。
　　向潇觉得，她和林湘之间的关系，正处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晾晒期”。
　　他依旧每天会给她带一条不同口味的悠哈软糖，依旧会在她皱眉苦思时递上写有关键提示的草稿纸，放学时也会默契地等她一起走。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那些尖锐的言语和冰冷的沉默仿佛已被时间悄然抹去。
　　但向潇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
　　和他讨论问题时，她会下意识地先观察他的表情，确认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后，才敢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分享趣闻时，她会不自觉地斟酌用词，生怕哪个不经意的玩笑又触碰到那根敏感的弦。
　　她甚至开始偷偷恶补那些他擅长而自己略显薄弱的科目，只为了能更多地跟上他的思路，减少那种因“跟不上”而产生的、让她口不择言的焦虑。
　　这种小心翼翼，像一层薄薄的茧，将她原本在他面前那份肆无忌惮的活泼包裹了起来。
　　她讨厌这种束缚感，却又无法克制。
　　因为她太害怕再次看到他那双清澈眼眸里凝结的冰霜，太害怕失去他指尖传来的、让她安心的温度。
　　林湘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偶尔会在她过于谨慎地表达时，微微蹙一下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讲解的语速放得更缓，步骤写得更细。
　　他递糖给她的动作依旧自然，但指尖相触的瞬间，向潇总觉得，那温度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距离”的凉意。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向潇心里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兽，时时抓挠。
　　她渴望回到从前那种毫无负担的亲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层由自己亲手筑起的、透明的壁垒。

　　转机发生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周六下午。原本计划好的小组户外调研活动因天气原因取消了。
　　向潇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电路图发呆，心情也像窗外的天空一样，灰蒙蒙、湿漉漉的。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湘发来的消息。很简单，只有一行字：
　　「在看什么书？」
　　向潇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吵架之后，他第一次在非学习时间主动找她闲聊。她赶紧回复：
　　「没看书，在跟电路图较劲呢……[哭脸]」
　　「哪一题？」他问。
　　向潇把题目拍照发了过去。
　　几分钟后，林湘发来了几张写满详细步骤的草稿纸照片，字迹清晰工整，关键点还用红笔做了标注。
　　「谢谢林老师！[崇拜]」向潇赶紧道谢，心里暖暖的。
　　「嗯。雨天适合喝点热的。」林湘忽然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
　　向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连绵的雨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指尖比大脑更快地行动了：
　　「林老师……你想喝青梅绿茶吗？我家楼下便利店有卖，听说达利园的那款还不错……[期待]」
　　消息发出去后，向潇才感到一阵脸红。
　　这个邀请，听起来既突兀又带着点傻气。
　　青梅绿茶……她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是因为前几天无意中在电视里看到那个“绿茶配青梅，还是头一回”的广告吗？
　　还是因为，那酸甜的滋味，恰好对应了她此刻五味杂陈的心情？

　　手机安静了几分钟。
　　向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就在她准备发个表情包掩饰尴尬时，林湘回复了：
　　「好。十五分钟后，便利店见。」
　　他答应了！
　　向潇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
　　她手忙脚乱地换掉家居服，对着镜子胡乱整理了一下头发，抓起雨伞就冲出了家门。
　　心跳得像擂鼓，脸颊也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泛红。细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内心的雀跃。

　　跑到便利店门口，远远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湘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蒙蒙雨雾中，身姿挺拔如修竹。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看起来比平时更多了几分随和的少年气。
　　看到向潇跑得气喘吁吁、头发微湿的样子，他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伸手很自然地将伞向她这边倾斜了一些，遮住了飘落的雨丝。
　　“跑什么，又没人催你。”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润。
　　“怕……怕你等久了嘛。”向潇喘着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人走进便利店，暖黄的灯光和空调的暖风瞬间驱散了外面的湿冷。
　　向潇熟门熟路地走到饮料柜前，指着那排绿色的瓶子：“看，就是这个，达利园的青梅绿茶。”
　　林湘拿起一瓶，仔细看了看配料表，又放回去，转头问她：“你喜欢喝这个？”
　　“嗯……以前喝过，觉得酸酸甜甜的，很清爽。”
　　向潇老实回答，心里有点打鼓，怕他觉得这种饮料太普通或者太甜腻。
　　“那就试试。”林湘点点头，拿了两瓶，走到收银台付了钱。
　　他将其中一瓶递给她，瓶身还带着冰柜里的凉意。

　　两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默契地走到便利店窗边的高脚椅坐下。
　　窗外雨声淅沥，行人匆匆，窗内却是一个安静而独立的小世界。
　　向潇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一股混合着绿茶清香和青梅酸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先是一丝恰到好处的酸，紧接着是绿茶的回甘，确实如广告所说，清爽解腻。
　　林湘也喝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下，中肯地评价：“还不错，青梅的味道挺浓。”
　　简单的对话后，气氛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响，和偶尔响起的便利店自动门开关的提示音。向潇握着冰凉的瓶子，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用力。
　　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那些憋在心里好久的话，如果再不说出来，可能真的会发霉，会变成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芥蒂。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过头，正视着林湘的侧脸。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安静。
　　“林湘，”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对不起。”
　　林湘闻声转过头，看向她。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回避，像是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平静反而给了向潇更多的勇气。
　　她低下头，看着瓶中清澈的绿色液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上的标签，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话……什么标准答案，什么其他女生……我不是那么想的，真的不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我只是有点害怕。害怕自己总是跟不上你的节奏，害怕自己在你眼里永远是个需要被指导的、笨笨的学生……我讨厌那种感觉，所以……所以才会像刺猬一样，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她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但眼神却无比真诚地看着他：“林湘，你对我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你教我做题，陪我聊天，给我带糖……这些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我从来没有不认可你，相反，我……我很崇拜你。正是因为太在意你的看法，所以才会变得那么敏感和糟糕……”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滴在她紧握着瓶子的手背上，温热一片。
　　她慌忙想用手背去擦，却被林湘轻轻按住了手腕。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动作轻柔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的指尖温热，触碰在她微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令人安心的战栗。
　　“笨蛋。”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只剩下熟悉的、带着宠溺的无奈，“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向潇心中所有委屈和不安的闸门。
　　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是释然的泪水。
　　“我以后不会那样了……”她抽噎着保证。
　　“嗯。”林湘应了一声，继续耐心地帮她擦着眼泪，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向潇，你不需要和我步调完全一致。”
　　向潇愣住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
　　林湘看着她，眼神深邃而认真：“你是向潇，是那个会因为一道题解不出来而较劲，会因为一颗糖而开心半天，会拉着我看无聊电影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向潇。这才是你。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而不是一个完美的、能解答出所有问题的复制品。”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可以一起进步，但你不必为了追赶我而改变自己。在我这里，你可以犯错，可以不懂，可以有任何情绪。因为……”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选择的，独一无二的向潇小同学。”
　　你是我选择的，独一无二的向潇小同学。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向潇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壁垒。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和温柔，巨大的幸福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懂她的敏感，懂她的自卑，也懂她的在乎。
　　他不需要她变得完美，他只希望她做自己。
　　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谨慎，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用力地点点头，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珠，笑容却比雨后的阳光还要灿烂。
　　“嗯！”她重重地应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充满了力量。
　　林湘也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那样自然亲昵。
　　“好了，别哭了。再哭，这瓶青梅绿茶就要被你的眼泪兑咸了。”
　　向潇被他逗笑了，不好意思地抢过纸巾，自己胡乱擦了擦脸。
　　她重新拿起那瓶青梅绿茶，喝了一大口。这一次，那酸甜的滋味仿佛直接流进了心里，变得格外甘美。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她的世界，已经云开雾散，一片晴好。
　　从那一天起，那瓶普通的青梅绿茶，在向潇心里有了特殊的意义。
　　它不再仅仅是一种饮料，而是成为了一个象征——象征着坦诚、理解和修复如初的信任。
　　它提醒着她，真正的亲密，不是没有分歧，而是敢于暴露脆弱，并且确信对方会接住你的那份脆弱。
　　她的那个透明糖罐，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着高度。
　　每一张糖纸，都记录着一天平凡而真实的相处。
　　而罐子旁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个空了的青梅绿茶玻璃瓶，被向潇仔细地洗干净，插上了一支小小的、翠绿的富贵竹。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玻璃瓶和翠绿的叶子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向潇看着它们，心里充满了平静的喜悦。
　　她知道，他们的故事，就像这瓶中的清水和植物，需要坦诚如清水般的浇灌，才能生长出蓬勃的、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夏天。
　　而那个关于“自由盛夏”的祝愿，正在每一次的理解和每一次的选择中，慢慢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