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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第208章 若殿下有丝毫闪失,国本动摇,江山震荡,其祸更甚于夏州之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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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赵元崇!请旨——挂帅出征!踏平夏州!诛杀李逆!为周老将军报仇!为夏州死难的万千子民——雪恨!”
太子赵元崇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在死寂的承天殿中激荡回响,撞在冰冷的蟠龙金柱上,又反弹回来,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他单膝跪地,脊梁挺得笔直,玄色蟒袍上暗绣的金龙在剧烈摇曳的烛火下仿佛要破衣而出,咆哮着择人而噬。那双年轻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直直刺向御座之上的帝王,里面是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悲恸,以及孤注一掷的锐气!
整个大殿,如同被投入了冰窖。方才驿卒带来的噩耗和太子这石破天惊的请战,如同两柄重锤,将所有人都砸懵了。兵部尚书王玢被同僚扶着,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眼神涣散,似乎还未从周老将军殉国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枢密副使曹振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主战派武将们看着太子挺直的背影,眼中虽有激赏,但更多的却是忧虑。
国本!太子是国本!储君亲征,万一……
这层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太子那孤勇决绝的请战形成鲜明对比的时刻,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陛下!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僵局。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循声望去。只见文臣班列中,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忧国忧民之痕,颤巍巍地出列。他正是御史大夫,符愿。也是前太子妃符梦瑄的生身父亲!
符愿步履有些蹒跚,但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他走到御阶之下,在太子赵元崇身侧不远处,撩起官袍下摆,动作缓慢而庄重地跪了下去。那跪伏的姿态,带着一种老臣死谏的悲壮。他深深叩首,花白的头颅几乎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再抬起时,苍老而锐利的目光,先是在太子那因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年轻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难言,夹杂着痛惜、忧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恳,随即,他转向了高高在上的皇帝赵翊。
“陛下!”符愿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份量,“太子殿下身系国本,乃社稷之重器,万民之仰望!夏州之乱,李贼凶顽,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流矢难防!殿下万乘之躯,岂可轻蹈险地?”他顿了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恳切地望向御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古之明训啊!殿下血气方刚,忠勇可嘉,然此非逞匹夫之勇之时!若殿下……若殿下有丝毫闪失,国本动摇,江山震荡,其祸更甚于夏州之失!陛下三思!三思啊!”
最后“三思”二字,符愿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一种泣血般的哀求。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那深绯色的官袍伏在地上,像一片飘零在深秋寒霜中的枫叶,单薄而倔强。
符愿的话,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千钧巨石,猛地投入了赵元崇被怒火和悲愤烧灼得滚烫的心湖深处!
“轰——!”
一股巨大的、冰寒彻骨的冲击力,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方才那股一往无前、焚尽一切的炽烈战意,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盆来自九幽寒渊的冰水,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连带着那满腔的悲愤都被冻得僵硬!
符愿!符梦瑄的父亲!他此刻的跪谏,字字句句,哪里仅仅是御史大夫的职责?那苍老声音里饱含的痛惜和哀求,分明就是一个父亲在绝境中,对另一个可能走向深渊的“儿子”发出的泣血挽留!
——“殿下…万事以国事为重…千万别…别总惦记着来看我这病秧子…”
——“姐姐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安心静养…”
——“姐姐这里…只能托付你了!”
符梦瑄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病榻上艰难喘息、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面容,与眼前符愿那伏地不起、白发萧然的身影,在赵元崇混乱的脑海中瞬间重叠!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比雷霆万钧的军报更沉重的压力!如同一张无形的、由亲情和绝望交织而成的巨网,当头罩下!
他的脊梁依旧挺着,但紧握的双拳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一股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出征,是血性与责任的驱使;留下,是符梦瑄那无声的、沉重的托付和符愿此刻泣血的恳求!忠?孝?情?义?无数股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碾碎!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牙关紧咬,下颚绷出一道凌厉而痛苦的线条,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在吞咽着滚烫的沙砾和冰冷的铁块。
御座之上,皇帝赵翊那如同覆盖着万年寒冰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那双深陷在浓重阴影中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此刻正缓缓地、极其复杂地扫过跪在阶下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年轻的太子,此刻被巨大的矛盾撕扯得浑身紧绷,如同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另一个是他的老臣,御史大夫符愿,那深伏在地的苍老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臣孽子之态。
赵翊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符愿那花白的头颅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晦暗。他何尝不知符愿话中的分量?何尝不知符梦瑄缠绵病榻、危在旦夕?更何尝不知,太子此刻请战,是少年血性,也是巨大的政治冒险?国本……这两个字,重如山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殿外再次响起一阵急促但还算沉稳的脚步声。一名身穿绛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内侍,躬着身子,脚步飞快却无声地趋近御阶,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带着火漆印记的奏报。他行至御案侧下方,将奏报高举过头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禀报:
“启奏陛下,银、夏诸州经略安抚使尹宪,八百里加急奏报!言李逆势大,银州告急!恳请陛下速速……速派援军!”最后四个字,内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尹宪的奏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落在了赵翊心中那架早已倾斜的天平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动作带着一种千钧重负下的疲惫,指尖甚至微微有些颤抖。他没有去看那内侍高举的奏报,目光依旧沉甸甸地落在阶下。他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闭目强忍、身体因内心激烈挣扎而微微颤抖的太子赵元崇,那目光里有失望,有理解,更有一丝作为父亲和帝王都无法言说的复杂。
然后,他的视线移到了依旧跪伏在地、等待最终裁决的符愿身上。那苍老的身躯,如同风中的残烛。
“符卿……”赵翊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言……老成谋国。”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太子……国之储贰,确不宜轻动。”
赵翊的话音不高,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将殿内翻腾的暗涌强行镇压了下去!符愿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伏在地上的肩头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但依旧保持着叩拜的姿态,只有花白的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而赵元崇,在听到“确不宜轻动”这五个字的刹那,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里面燃烧的烈焰如同被狂风席卷,瞬间熄灭了大半,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灰烬般的空洞和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巨大的失落与不甘!他紧握的拳头颓然松开,掌心一片血肉模糊的掐痕,指尖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金砖上,微微颤抖着。
赵翊的目光掠过太子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掠过符愿松动的肩头,最终落回到御案之上。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出鞘的寒刃,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众臣。
“引进使梁迥!”赵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决断!
“臣在!”武将班列中,一位身披玄甲、身材魁梧如铁塔的中年将领,如同蛰伏的猛虎被惊醒,猛地一步跨出!他面容刚毅,线条如同斧劈刀削,浓眉之下,一双虎目精光四射,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沉稳与剽悍。甲叶随着他跨步的动作发出铿锵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惊心。
赵翊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梁迥身上,带着帝王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信任:“朕命你即刻点齐京畿骁骑营、神策军精锐,克日启程!昼夜兼程,驰援银、夏!务必将李逆贼寇,给朕死死钉在银州城外!不得使其再向东祸乱我疆土一寸!”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遇敌,杀无赦!失地,提头来见!”
“末将——领旨!”梁迥声如洪钟,单膝轰然跪地,抱拳领命!那一声应诺,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铁血军人的铿锵!他抬起头,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战意和无畏的锋芒!
“拟旨!”赵翊不再看阶下,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高效,“诏令河东节度使王超、河北转运使秦翰,即刻整备精兵,听候梁迥调遣!西北诸州粮草军械,全力支应,不得有误!”
“遵旨!”秉笔太监尖声应道,手中紫毫御笔飞快地在明黄绢帛上落下。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从承天殿这帝国的心脏发出,瞬间注入了庞大的战争机器。
赵翊的目光最后落回阶下。太子赵元崇依旧跪在那里,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落寞,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符愿则深深伏地,苍老的背影在巨大的宫灯下显得格外单薄萧瑟。
“太子,”赵翊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平身吧。”他的目光扫过赵元崇紧抿的唇角和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熄灭的不甘,“国之根本,不在沙场一时之勇。监国抚民,安定后方,亦是重任。”这话语,既是安抚,也是提醒,更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赵元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抵抗般,从冰冷的金砖上站起。玄色蟒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尘埃。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帘,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动作标准而僵硬:“儿臣……遵旨。”声音低沉沙哑,再无半分之前的锐气,只剩下被强行压抑的沉重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符愿也随着太子的动作,再次深深叩首:“老臣……谢陛下明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赵翊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驱散这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重:“都……退下吧。”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拉开,殿外深秋的寒意夹杂着远处隐约未歇的鼓角声,汹涌而入。大臣们如同潮水般无声而迅速地退了出去,每个人都步履沉重,面色凝重。梁迥大步流星,甲胄铿锵,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浓重的夜色里,带着无边的杀伐之气。
偌大的承天殿,瞬间变得空旷而寂静。只剩下皇帝赵翊依旧端坐在高高的蟠龙宝座之上,身影被巨大的烛光拉长,投在空旷的金砖地面上,显得格外孤寂。他久久地凝视着御案上那份染着烛泪和血污的夏州军报,以及旁边那封尹宪求援的奏疏。跳跃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张覆盖着寒冰的脸上,疲惫、忧虑、孤寂、杀伐……种种情绪如同暗流般汹涌交织,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帝王的苍凉。
夜风穿过空旷的大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那声音,像极了西北边关无数冤魂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