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宫墙》书半夏画深秋

132、临终

　　那天过后，方抚月再也没去见过薛凭栏，却也没有把薛凭栏的事给说出去，她只是窝在承乾宫里，看着承乾宫里霍安瑾亲手打造出来的满眼富贵陷入了迷茫。

　　她是想过要霍安瑾的命的。

　　被迫回宫后，被迫在霍安瑾身下一次次承欢后，被迫留在宫里后，她无数次想过要是能杀了霍安瑾就好了。

　　可是她不能，因为这世上没有第二个霍安瑾，能够在她犯下弑君这样大不敬的罪过后，有能力，也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下她，她的所作所为必然牵连到宫外的方怀云跟吕辛。

　　她只能强迫自己接受霍安瑾一次又一次的宠幸，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成为霍安瑾的后妃，成为孩子们的母亲。

　　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的忘记了她是恨着霍安瑾的。

　　而且霍安瑾虽然把她强留在了宫里，但是这些年对她是无人可比的好，她的衣食住行都是霍安瑾亲自安排，比乾清宫里的只好不差，她的女儿是除了皇后养女外唯一一个顺着皇子们的‘睦’字取名的公主，她的儿子成了太子，她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是出宫或者跟怀云见面，霍安瑾从不拒绝。

　　可是这就足够让她放下对霍安瑾的恨并且爱上霍安瑾了吗？

　　方抚月陷入了迷茫，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

　　心慌意乱下她关上了承乾宫的门，拒绝跟任何人交流，包括宫外的方怀云还有她亲生的几个孩子。

　　霍安瑾看到方抚月不安到这个地步，还以为方抚月是担心他的身体，找了过来，强行打开了承乾宫的门。

　　他像往常一样把方抚月箍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弦月，人固有一死，你不要这么害怕，我走了，还有我们的几个孩子在，诹儿那么孝顺，他继位之后会照顾好你的。”

　　方抚月没有回答，只是愣愣的看着霍安瑾透露出些许死气的脸，心情复杂。

　　她现在还恨霍安瑾吗？

　　不知道。

　　她现在爱上霍安瑾了吗？

　　也不知道。

　　霍安瑾无视她的意愿把她留在了宫里，又禁锢了她这么多年，她不痛吗？

　　痛的。

　　霍安瑾这些年对她的照顾，对怀云的照顾，对孩子们的照顾，她就不感激吗？

　　感激的。

　　那这些，足够让她忘掉曾经对霍安瑾的恨，并且爱上霍安瑾了吗？

　　她回答不了。

　　*****

　　方抚月摸了摸霍安瑾有些憔悴的脸，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臣妾不喜欢霍睦谨这个名字，圣上给那孩子换个名字吧。”

　　“好。”

　　“臣妾想见见怀云。”

　　“不可以，我说过的，你只能是我的。”

　　方抚月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待到了日落西山霍安瑾才起身离去，他不知道太医院能将他体内的毒压制到什么时候，得尽快做好传位给霍睦诹的准备。

　　接下来的一年里，霍安瑾给已经定下婚约的霍睦诚、霍睦谚举行了婚事，又给快到年纪的霍谙定下了婚约。朝堂上的事也逐渐交到了霍睦诹的手上，还下了旨，康平三十年会把皇位禅让给霍睦诹——如果他还能撑到康平三十年的话。

　　太医院没有让霍安瑾失望，直到康平三十年霍安瑾完成禅让之后，眼看着霍睦诹坐稳了皇位后，霍安瑾看起来是虚弱了很多，却依旧活着。

　　郑晚溪还活着，彭雅倩身为儿媳不好搬去慈宁宫打搅，霍睦诹就将寿安宫翻修一新，让彭雅倩住了进去，霍安瑾的其他妃嫔也都跟着住了进去。

　　至于方抚月，霍安瑾带着她搬到了宫外的行宫居住，两人在宫外过起了夫妻一般的日子，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相互依偎着看云卷云舒。

　　没人知道郊外那对看起来很恩爱的黄老爷夫妻是哪里来的，但是看得出来黄老爷的身体不太好，以及他对夫人很是爱护。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霍安瑾的身体就迅速衰败了下去，从一开始可以每天带着方抚月出去走走，衰弱到了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到了这个地步，霍睦诹就不能放任他们在宫外了，又把他们接回了宫里安置在了养心殿。

　　回宫后的霍安瑾明显比在宫外的时候轻松了很多。

　　“弦月，我还是不懂，那样无趣的日子怎么就让你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

　　方抚月笑了笑没有回答。

　　霍安瑾当然不会懂，因为霍安瑾什么都有也什么都得到了，又怎么会知道她留恋的是那再也见不到的亲人，以及这辈子仅有的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呢？

　　不久后的一天，霍安瑾毫无缘由的开口问道：“弦月，如果我让你陪葬，你愿意吗？”

　　恰好过来探望霍安瑾的霍睦词听到了这个话愣了愣，二话不说就想推门进去，却被陈贾带领的暗卫死死的按在了门外。

　　霍睦词目眦欲裂。

　　那是她娘！是她们兄妹四个的生母！是陪伴了霍安瑾一生的人！霍安瑾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方抚月数年前在她心里种下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然后霍睦词就听到了方抚月淡定的回答。

　　“臣妾自然是愿意的。”

　　“弦月，我想听的是你的真心话。”

　　“这就是臣妾的真心话。”方抚月认认真真的回答道：“如果没有您，臣妾就算侥幸活过了永淳十七年，也没法逃过裕王的下一次追杀，别说是报父母兄长的仇了，臣妾连看着怀云长大都做不到，所以您要臣妾陪葬，臣妾绝无二话。”

　　“如果我不要你陪葬呢？”

　　“那臣妾就会活下去，因为臣妾这一路走来，说到底也不过是想好好活下去罢了。”

　　霍安瑾直勾勾的看了方抚月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好吧，那你就好好活着吧，但是弦月，等你到了地下，你依然只能是我的。”

　　“臣妾明白。”

　　“去把彭雅倩叫来吧，我有些事要交代她。”

　　方抚月福了福身子起身离开。

　　走到殿外后方抚月看到霍睦词狼狈的样子愣了愣，然后就轻笑着说道：“傻丫头，你父皇跟娘说着玩呢，如果他真的要我的命，在宫外的时候有的是机会，又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

　　暗卫在陈贾的示意下放开了霍睦词，霍睦词满是后怕的扑到了方抚月的怀里，颤抖着喊了声娘。

　　方抚月摸了摸她苍白的小脸，有些心疼：“你父皇有事吩咐，娘要去找太后娘娘，你乖乖回去休息，娘不会有事的。”

　　说完方抚月就牵着霍睦词的手把她送到了轿辇上，才独自前往了寿安宫。

　　得知霍安瑾大限将至后，所有人都赶了过来，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养心殿外跟陈贾呈对峙姿态的霍睦诹。

　　见到方抚月的到来，霍睦诹脸上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青筋暴起的双手也松开了来，掌心处隐隐可以看到血丝，可见刚刚他的情绪有多么的紧绷。

　　方抚月不动声色的将怀里的手帕塞到了霍睦诹的手里，跟在彭雅倩的身后进去了养心殿，一行人听着霍安瑾最后的吩咐。

　　皇位已经交给了霍睦诹，霍安瑾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事要吩咐了，只是提了一句彭雅倩跟方抚月百年之后都要葬入皇陵，以及其他孩子们的婚事就要交给彭雅倩这个嫡母多操心，然后就单独留下了彭雅倩。

　　霍安瑾告诉了她林羲和的在江南行宫的事，让她派人去问问林羲和有什么打算。

　　如果林羲和想离开，就给她一笔足够她下半生衣食无忧的财物还她自由；如果她不想离开，那就按照太妃的份例荣养她一辈子，死后的事就看她意愿，想进入皇陵就皇陵，想进入妃陵就妃陵。

　　彭雅倩答应了下来。

　　说完这些事后，霍安瑾又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方抚月在身边。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轻声道：“弦月，如果再来一次，你会选择跟我在一起吗？”

　　方抚月没想到霍安瑾会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话，愣了愣才回答道：“大概是不会的，因为臣妾只是个普通人，此生所求不过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再生上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忙的时候一起干活，闲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星光说话，仅此而已。”

　　“那要是我愿意守着你一个人，就我们跟我们的孩子呢？”

　　方抚月想了想。

　　“应该还是不会的。”

　　“为什么？”

　　这次方抚月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拍着霍安瑾的手哼起了哄他睡觉的歌谣，仿佛时间回到了霍安瑾小时候一样。

　　她就这样轻轻的拍着，直到霍安瑾微弱的呼吸完全消失后才停下了动作。

　　“因为我不愿意。”她站起身替霍安瑾掖了掖被角轻声道：“霍安瑾，你是对我很好，可是你给我的，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你明明都知道却不许我拥有半分。”

　　“你用怀云打断了我的骨头，用皇权碾碎了我的脊梁，又用孩子们捆住了我的手脚，让我在这座名为皇宫的囚笼里被关了一辈子，再怎么用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高高在上的地位妆点，这样的人生对我来说也都是种折磨。”

　　说完，方抚月又定定的看了霍安瑾好一会儿，才走到殿外宣告了霍安瑾的离世。

　　霍睦诹在方抚月的授意下告知彭雅倩以及霍安瑾其他的妃嫔，只要孩子们已经成了婚，且愿意把她们接出去奉养的，统统可以不用留在宫里，去儿女的身边享受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