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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他握着断剑,寻着泥脚印走到山下都不见人。他能睡多久呢?这么点时间还能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呢?山林的雪粉开化了,泥土软烂,每一步都带有粘粘之感。行经的地方除了有深陷的脚印,还有些浅的凌乱的痕迹,像是有人在其间打了个滚。

      是个男人,身量高,却十分消瘦,对此处不熟悉。来此地不是巧合,那便是蓄意。自己一身褴褛,他还能偷走贴身钱袋,断剑却连碰都没碰,还是个相识。

      下山,踏上青石板街。正午,市坊来回荡着暖风,泥迹微干,显得有些脏乱。

      泥迹尽处,阵阵香风。他抬头,绫罗彩带在头顶飘飘荡荡,瓦梁转折处都被打磨,透着股圆融取悦的媚意。明明是花团锦簇,他却想起御河边的柳,嫩青色,还能透过金色的日光,摆摆晃晃。

      突然迎面扑来一阵恶臭,一乞丐模样的人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样的人夹着扔了出来。那人在地上蜷成一团,扯着破布条一样的裤腰带,两条皮包骨的腿凌空乱踢,颇为岔岔不平,嘴里不断咒骂,隐约听着些“□□”,“贱皮子”之类。

      一穿红戴绿的中年女子踏出门来,一手捏死了香帕,一手捏着长烟杆,气的身体紧绷如弦。就着长烟杆用头往那乞丐一指,那两护卫就又重新围上去。

      乞丐吓得跳起来,大喊大叫,一手做着无谓的推搡,一手往怀里摸索。

      眼见拳头就要砸到他脸上,他掏出了一把杂物扔到地上,碎银子在青石板上跳了几下,铜板滚了几圈,有个铜板力道大了弹到中年女子脸上,砸出一道红印。

      女人的眼睛又冷又狠,咬着牙垂下了架着烟枪的手。

      “让他走。”

      乞丐一边咒骂一边朝地上吐着唾沫,又是癫狂的笑着说什么“贱命”,“□□”,最后踉跄着推开好事者围起的人墙离去。

      好事者叽叽喳喳,一人一句,嗡嗡作响,不一会就生出了好几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女子上前,蹲下身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捡起来,那些唾沫也不避让。

      “乞丐都逛窑子了,新鲜。”“谁啊?谁给遭乞丐玩了?也不嫌脏啊……”“是那个小青啊……”“说是死人了……”“谁啊,谁啊?哪个小青?”“就是年纪小的那个,圆脸的,胳膊上有颗痣那个……”“死了?给玩死了?”“肯定是了,那是要吃官司了?”“不能,红姨都收钱把人放走了……”“吃官司不要钱啊?红姨不可能花那钱……”“就是,买一个新姑娘才多少钱……”

      女人蹲地上,握着陶瓷烟杆狠狠一敲,碎成许多小块瘫在青石板上,人群噤若寒蝉。

      “愣着做什么?还不帮着把小青的买命钱捡起来!”女人大喝道。两个护卫连忙蹲下捡钱。

      “都干自己的事去,真当自己命精贵啊在这白耗着?”女人转身冲着趴在门边窗前,小脸一个个抹的煞白的姑娘们喊。有几个露出脸来的,烟眉频蹙,眼角飘红,垂眸泪眼。

      “……给她寄回家里。”女子红着眼轻飘飘落下一句。

      十两银一条人命……他就睡了一觉,去了一条命。

      好事者久久不散,又编出几个笑料来。

      他尾随乞丐,打晕了人往山上拖。拖着人的后领拽到神龛前,那人醒了,四肢不住挣扎着,刚叫出一声就呜咽起来。断刃在手里翻转,手起,剑落。

      一声马嘶,马蹄声慌乱。他头也不抬,手里断剑不断没入,拔起,没入。血泼洒而出,一蓬喷在他脸上和脏乱成髫的头发上,几滴溅在土瓦神像的满月脸上。

      几声马嘶,马蹄声急切。他回过神,静默地看着眼前破布裹着的一摊血肉,怔愣半晌,想撩起衣衫抹一把脸上的血污,却没找到干净的地方。

      眼前一片红雾,别是眼睫上都挂着血珠。脸上的还在往下滚,头发上的还在往下滴,衣服上的也吸满了浸出来。他向跌马那位看去,顺带看清脸沾血污的神佛。

      迹类疯魔。

      还觉着脏吗?觉不出了。

      跌马的还是个孩子,十二三岁,该还是个孩子。是富人家,瞧着不像贵人家。是个女娃,胆子小。也不算小,不会骑马还敢骑着来山林里,就是不太聪明罢,自己吓自己。

      也不全是吓自己……杀了她,荒山里一埋,弄来点银两,向南边出城,向北边科举……成人上人,挣来功名利禄……这该合了世俗道理吧?

      呵。满眼都是顽疾,哪都无从下手。

      仁义礼智信,真的有这些道理吗?

      士不曾藏污纳垢,农不曾流离失所,工不曾劳期繁重,商不受苛捐所迫。呵。

      他或许该死在屠戮满门的那一日,或者……至少他的一部分死在了那一日,剩下的一部分,日渐消磨,也是命不久矣。

      他举起断剑要往自己心口去,脑袋上就遭一块硬物撞击。昏迷前只看见那女娃一双眼睛亮的很,执拗的可怕。一击得中后白着一张脸,踉跄着跑开。

      丢的还挺准。这是他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我打小就想去金城看一遭,单十有二之年曾去过。就是去错了时节,谁能料我行船乘车马,兜兜转转千里之遥,折腾到了冷冬。花没见着不说,平白遭了场初雪。”

      眼前的人迷蒙着醉眼,坦然的笑着,千金佳酿被她喝出牛饮的架势,当真杯不停。

      他也不自觉笑起来,“第二杯,敬无恩,山水有相逢。”

      眼见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却还是举起杯来,玉杯相碰,清脆。

      那时他醒来一摸那硬物,发现居然是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感情她被自己举剑吓着,又摸不到什么石块之类的,干脆把自己全身家当都丢出来“以命相搏”了?

      他拿着银两几经波折考了那年科举,最后琼林宴里头一席,立天子西侧。

      这是金榜题名时。

      成祖三十一年中举,入翰林提修撰。三十五年,逢黄河水难兼随行官员,终有机会崭露头角。后加巡抚视察岭南、剑南、江南一带,深得民心。归京后两年内几度直言纳谏,提吏部侍郎……

      他能爬那么快,到底是合了天时,地利,人和。

      三十一年的殿前三甲,文臣之后那位去了礼部,武将之后那位去了工部,白身那位做了闲赋。

      赴了琼林宴,饮了状元红,却成了翰林院前徘徊的闲人一个,就等着哪天圣上想起来,开恩般赐下一句口谕,“你便衣锦还乡罢。”

      幸也不幸,他先等来了一个机会。

      翰林主撰老愚庸昏,于起居注编撰中言语偏激,有意折损帝王颜面。后又言行失节,屡次冲撞陛下,藐视帝王威严。

      说是大狱也下了,就是陛下仁德才压着没给处决了去。此案牵连的一百多号人也被罢官免职,他这个闲赋之人也终于得到了任用,虽是和那些纨绔的世家子弟担了同样的修撰,总归比闲赋好。

      起居注又摊开在这些修撰眼前,提刻刀的手都极稳,那是历久经年累积下的经验。可不止磨练了体肤,还磨练了一颗玲珑心。

      如何写?详尽大事,隐去小事。

      举头三尺有神明啊!神明……诶,他能管我身后极乐,却照拂不到一丝人间。

      他的抱负,他的才能,他的仕途,开始时和帮掌柜做假账的差不多,和给落榜生修缮传奇故事的差不多,和给伶人描眉敷面的差不多。除了多几分神明眼里的罪责。

      这世道,他看在眼里一个样,刻下来,却是……呵,锦绣文章。不过也不是多令人肝肠寸断的事——若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见着这些污秽倒是会决眦欲裂,恨不能碧血照汗青。可……他早不是不知疾苦的少年郎。

      哪里会觉得脏?

      三十四年,丞相于大殿上提起国库日益亏空,多处建设中的土木工程无力为继,提议暂缓。

      龙颜不悦。

      又有人提议秋前强征。

      龙颜大怒。

      陛下是个恋旧的人。后宫妃子如是,随行宦官如是,前朝大员如是,他人说得多了,年轻的帝王也步入中年,就真成了恋旧的人——也不知是人本就这样,到了年龄才显现出来,还是套着模子就那样,总会长成那个样子。

      总之陛下是不复壮年——在这本该最强盛的年纪顽苛缠身,上朝的次数越来越少,多是丞相代为处理,亲下的指令半年内不过只手可数。

      其中有两件。一是感念老主撰过往功绩,特赐他衣锦还乡,这件事自然得人心。二是暂缓其他行宫工期,调派人手加紧扩建长生观。这件事自然众说纷纭。前朝纷争来纷争去,都含含糊糊无人敢触逆鳞。

      “满朝文武都断不出个对错来?那你们是要朕的史官如何评撰?”帝王轻飘飘一句话,又给翰林院推来层层劫。

      在其位,谋其份。幸而不幸,他只是个小小的六品修撰。虽说是劫难也是机遇,可也得耳清目明,七窍玲珑,看清是什么机遇。

      他与一百来位翰林同僚共跪于庭中,翰林院修朴简洁,就看见一地的雪和几只斜出的瘦梅,枝黢黑如墨块不化,梅艳红如碧血凝珠。满庭密密麻麻,却鸦雀无声。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就连自称丹心碧血的翰林院,都站不出一个人来吗?主撰之位空悬已久,你们竟无一人引以为耻吗?这就是朕的翰林院?这就是朕的罗集的治世之才?”满车竹简被掷于地下,散开的竹片打在前排俯首的鹤袍上,人皆噤若寒蝉。

      他岿然不动,俯首帖耳,却像不在这方天地,真成身外无物了。

      身边一人膝行而出,他还记得那人抖如筛糠,言辞该是颇为慷慨激昂的,就是字字句句他都记不得罢了——直言相谏,却只留了个影,给圣心蒙上一层尘垢……是有些可惜了,虽也是求仁得仁。

      明黄袖袍捶地,一卷一卷竹简被展开,闷声如刑场鼓点。

      “朕身侧,正是需要刘爱卿这样的贤臣,而你们……”

      “在其位不知谋其份,尸位素餐,整日只知趋炎附势,巧取钻研。一个个……你们说,我当不当重罚你们?朕的爱卿们,当不当?”

      华服满虱,重楼生蠹……呵。

      翻弄竹简的声音一顿。

      “负责这卷岭南旱灾灾情编纂的是谁?”

      他僵直了身体,继而膝行而出,“回陛下,是微臣负责此部分修撰。”

      “……朕记得你,永和三十一年状元郎。”

      他贴伏在地,直到落下几滴水珠才觉出浑身冰凉,像被丢进数九隆冬的冰窟里,冷得钻心。

      翰林院众被罚了三月俸禄,陛下一句记得让他多挨了二十棍,直言的贤臣坐了主撰的位,却不过半年就因一场突发疾病溘然长逝……是有些可惜了,姑且算是求仁得仁。

      寒梅枯瘦艳红,满天枝桠就结出了几十余朵,个个红得像心头血凝成的一般,艳丽非常。他被人拖出翰林院,上头是梅花红,下头是掺红的雪,一艳对一艳。

      你真得死心了。他对自己说。

      “我倒是想去考杂记,金石山水倒是比那些繁缛礼节研究起来有意思多了。”

      呵。步步为营,谨言慎行……还有,切记,不可有心。

      他可以恨,可以怨,可以口蜜腹剑,可以颠倒黑白。伴君侧,圣心如虎常择人而噬,如何心机深沉,汲汲营营都可以。

      却别有那颗血肉做的心。

      他垂下头却笑弯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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