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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扬州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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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名楼千里香,建于湖泊之边,非独立的楼阁,而是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连,飞檐画角,俯瞰碧波荡漾或繁华街景,不独大堂楼面敞亮,每件厢房都有独特风景。
大堂之中,身段优美的女子在乐声伴随下翩然起舞,热闹非凡。设计巧妙的走廊回旋相连,小二穿梭置换杯盏,一道道香味四溢的菜肴陆续送到不同的厢房之中。
三楼的湖畔雅房内,镂空的雕花窗棂投入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三面墙均挂着名家画作,典雅非常。白玉雕花屏风后,一张紫檀木圆桌,桌面上陆续进上各式美食。
“鲜果春饼,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珍珠翡翠汤圆,八宝甜味鸭……”
苏子锐抱手环胸,脸色随着小二的报菜越发冷凝,摇摇手让小二出去,他才慢条斯理地望向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姑娘。
“齐姑娘,你说请我吃饭,就是吃这些?”他微抿薄唇,嗓音隐含冷意,连称呼都疏离起来。
“呃,对,对啊……都是千里香的佳品。”阿若嗫喏地掀起一抹笑。
他应得轻飘,瞥了她一眼,白皙修长的指节敲点桌面,幽幽地道,“你说答谢我救命之恩,请我吃饭,结果全是你爱吃的?”
她嗜甜,桌面大部分都是甜口菜,更多的是甜腻的糕点。而他并不喜甜,这点她在司州便知道,若不是她故意,便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喜好。
“那我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点了我觉得最好吃的……也不是都是甜的,这麻油烤鸡和凤尾鱼翅都很好吃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再点就是了。”阿若被他看穿那点小心思,完全不敢直视他锐利的眼神。
“所以你请宴,事先都不打听别人的喜好?若无诚意,何必相邀?”说罢,苏子锐起身拂袖便要离去。
细白的手迅速地拉着他的衣袖,阿若抬眸委屈地看着他,“对不住嘛……你别生气,我就是,就是想要吃点甜的。”
苏子锐气笑了,她还委屈上了?“秦家没给你吃的?连这点糖都吝啬吗?”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惨,老薛说吃药不能吃糖,霜霜就把我的点心膳食全都换了,还不许菜心偷拿甜食给我……”天知道这半个月她怎么熬过来,阿若咬着唇,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他。
姑娘大眼盈盈水润,红唇轻咬,似怨似嗔,苏子锐冷冷哼了声,他不吃这一套的。
“既然大夫都说不能吃,你就忍忍口,等好了再吃便是。”
“他说吃药不能吃甜而已,不是完全不能吃!而且我已经好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强得可怕!”阿若见他举步就要走,连忙倾身抱着他的手臂。
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经常低血糖的人对甜食的执着,现在每天早上她都昏昏沉沉,全靠彩心偷渡给她的一块红糖熬过来的。秦霜并没有完全禁她,就是供应根本无法满足她需求!
“放手,勾勾缠缠成何体统!”那抹极淡的桃香扑在身侧,苏子锐眸色暗沉,以指推着她额心把人推开。瞥见她急得眼尾都染上薄红,忍不住轻蹙眉,“出息,就这么点事还哭上了?”
这般娇气……他嫌弃着,长指却曲起,把她眼角沁出的泪花拭去。力度轻柔,手背轻抚过她的嫩颊,细腻的触感让他心神微荡。
阿若怔忪了一下,不自在地别过头,“谁哭了……我只是不吃甜的就没力气……而且我都不知道还能吃多久……”
一阵阵委屈翻涌而上,不但是吃的,就是很多以前的委屈都不断攻击她的情绪。这里的一切她都不喜欢,随便能杀人的官,得了就很容易死掉的风寒,没有止痛药只靠生扛的伤,晚上会侧漏的月事带,没有空调的夏天……这些她都不想要,她想要的早就不在了。
苏子锐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想起在司州她不适时便吃了一碗甜豆花才缓过气,叹口气坐下。“又说胡话,你若真好了,想吃多少便吃多少,谁还能管你?”
话虽如此,他却深知有些人越是不可为越是想要为,看来这姑娘也是这类人。
将来……少不得多看紧些。
被他这般训了一下,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放肆。阿若赶紧噎下所有情绪,眼神略带复杂。她好像,对眼前的人完全不设防,下意识便依赖他,这样太可怕了。
敛去杂思,阿若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现在可以吃了吗?”
苏子锐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接过她斟满递过来的酒,一口抿下,黑眸亮了亮,“不错。”
“能得大人说一句不错,也算是这洞庭春色的荣幸了。”阿若虽然打着蹭甜食的念头,但也是真心想要谢他数次相救的。
“ 瓶开香浮座,盏凸光照牖。方倾安仁醽,莫遣公远嗅。”苏子锐半阖眼帘,看着精致骨瓷酒杯中的液体。
双手托腮看着他把酒一饮而尽,阿若眉眼弯然,“苏大人,再点些你喜欢的?我记得有道龙井茶香鸡和观音虾都不错,你肯定喜欢。”
按住她扬起想要招呼小二的手,苏子锐淡笑着道,“不用了,多了浪费。若不错便下次再吃。”
既然客人满意,阿若也不坚持,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满意地塞了一口桂花糖蒸栗粉糕。入口香甜软糯,栗容的粉糯与桂花糖的清甜完美融合,她满足几乎要落泪。
眼前的姑娘舔着唇,甜上眉梢。
苏子锐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她的样子,明知要限制她的量,却又不忍她失落。
“你快吃,这个麻油烤鸡可香了。”阿若不好意思地喝口茶,给他夹了块鸡腿肉。
微怔地看着碗中的鸡肉,苏子锐脸色一凛,“你……向来如此随性,若让有心之人看到,对你名誉有损。”
今日她是正经给他递帖子邀请,他尚且开着窗和大门,只以屏风阻隔。往日不拘小节但非公众场合,他亦有私心不在意,只是一想到她跟其他人也如此亲近便觉得不妥。
“苏疯,别在我开心的时候提这些世俗偏见好么?”阿若放下公筷,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碗里的鸡肉塞嘴里,抽空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跟谁都没边界感吗?什么场合需要做什么,我还是很清楚。只是人活一辈子也许很短暂,这个世界已经够无趣了,跟自己相熟之人也要如此生分,那还有什么意思?人本来就只会关注那些常在身边的人,生疏了,也许分别就成陌路人了。”
不是谁都像他们这样,京城分别后,还能在司州,扬州再遇。这个世界太危险,谁能知道下一次分别,是不是永别呢?在有机会的时候,好好地相处,那么即使分别便永别,也能少些遗憾。
这种说法苏子锐确实第一次听到,他家人丁单薄没有兄弟姐妹,家庭关系一般,个性使然身边也没有腻歪的人,但如她所说,若亲近之人还要如此生疏谨慎,人生着实没意识。若真有亲近之人,定然……该亲密些。
“姑娘好见解,苏某敬姑娘。”苏子锐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笑了笑,向她举杯。
“哪里哪里,不及大人~”阿若举杯喝了一口,才发觉自己酒杯被换成了茶盏。这房间内,除了她便只有……
“你身子不能喝酒,我可不想对着一个关公品这美食。”苏子锐偏头,姿态散漫,好整以暇地看她从惊讶到狐疑最后眉开眼笑的表情。
阿若大眼亮晶晶的,抿唇也压不住上翘的嘴角,只觉得心涧被蜜糖灌注,甜得让她有点莫名的羞怯。
这种奇怪的别扭一直到两人吃饱,还是萦绕在她心中,让她视线对上他的时都轻微慌乱地躲开。
喝过了茶,应是道别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何,阿若忽然不想要就这样分别。脚尖无措地在地板上画着圈圈,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轻啜,阿若不时抬眸看过去。
正当她轻咳一下,想要问起最近他忙什么时,一道软软的嗓音从边上传来。
“若若?”
阿若两人循声看去,白玉镂空屏风外,一抹纤细的身影混在几道矫健身影中分外突兀。
“阿雅?”阿若认出声音,连忙站起来,果然是林雅。
女子身穿百花银边百褶裙,搭配着宽袖轻纱交襟长衫,如云秀发挽起百花髻,清瘦柔美,完全看不出昔日小胖妞的影子。
林雅身边是几个护卫,她欲言又止地看着阿若,又看了看她对面清冷俊逸的男子,紧张得攥紧了小手。
苏子锐扫了眼林雅,眸中若有所思,朝阿若点了点头。
“进来坐坐呀,我们难得遇见。这段日子我受了点伤,都没去探望你,你还好吧。”阿若把人牵进房内,林雅还像小时候一样,乖乖地跟着她。
那天的事被秦霜合理地解释了,外头都以为林雅只是踏青受了惊吓,但她回去后便染了风寒,如今小脸还苍白着,连婚期被推后到十月初。
林雅黏着阿若坐下,声若蚊子般,“还好……若若,我,我是来给阿娘买糕点的,可是若若,我……”
见她咬了好几下红唇,眼神闪缩,苏子锐眸色一凛,微掀眼帘望了阿若一眼。
阿若眨眨眼,轻快地朝那些护卫道,“既然偶遇了,我们定要好好说说话。几位哥哥,这是我家的酒楼,安全是无虞的,我们在这里聚一聚,哥哥们可以下去,我让掌柜弄一桌好酒菜,就当做是我任性拖了几位哥哥回去的补偿。”
说罢,便招来小二安排不提。
林雅紧紧地盯着阿若,直到她再次坐回自己身边,才放松下来,“若若,我有个事情,不知道该跟谁说……但是我总觉得我被人掳走,应该不是跟盐政有关的。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事。”
她的声音太小,但阿若和苏子锐都听得分明。
“怎么回事?”阿若知道彩心是代她受过,洛尹是想对她下手来威胁秦家,只是来的黑衣人弄错抓了彩心。但林雅是因为什么,她从来没想过是其他原因。
“那次宴席……”林雅谨慎地看了眼端坐在另一边的苏子锐,直觉对方身上的气势比亲爹还要凌厉,仓惶的眼神看了看阿若,见她点头才低声道,“是同知胡大人家的宴席,我不太喜欢人多,就带着丫鬟去偏僻处躲着……然后,我听见……”
林雅说起当日的情况还是觉得心惊。那日她找了块安静的地方打算待到开席就行,结果却听到胡大人在跟心腹密谈。那心腹在暗市买了三个婴儿,交给胡大人,还说是活的,要灌东西。她不知道这些人买婴儿是为了什么,只是怕惹事悄悄地离开了。后来,她觉得不对劲,便使了兄长的小厮去鬼市问一下。
“鬼市的人不肯说,但我有次遇到远房表哥,他说鬼市可能有人口贩卖去做一些隐晦之事,叫我提醒兄长留意。然后没多久,我就被掳走了。那些人不像是想杀我,反而一直问我为何派人去鬼市……我不敢直说,就说想要去见识一下,才一直打听。”林雅断断续续地说完,一阵后怕,软软地钻进阿若怀中,怯生生地抬眸望着阿若,“若若,你说,他们……是不是胡大人的……胡大人如今跟爹爹关系挺好,我……”
婴儿?阿若心头一颤,下意识看向苏子锐,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你别瞎说。官府那边已经结案了,证明这事已经完了。你看,如果是胡大人,他怎么可能还三不五时去跟你爹爹汇报,就是见了你也有关怀问候。所以,这就是个意外,你看我们彩心不也平平安安了吗?”阿若拍抚着她,轻声安慰道。
林雅双手圈着她的腰,闷声点了点头,莫名地觉得脊背一寒,慌乱地抬眸,错愕地触及一双寒光凛冽的黑眸。圈着人的手不自觉松开,她怕得使劲埋在阿若怀中,顿觉那个注视更冷了。
阿若不明所以地拍拍她的背。
苏子锐看着那个怯懦的丫头死命地钻进姑娘怀中,还在她胸前蹭了又蹭,而那无所觉知的姑娘还温柔地拍抚安慰,顿觉心间一阵无名怒气窜流,暗斥荒唐。
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动,他垂眸掩去眼底的寒意。
阿若又哄了几句,亲手喂了几口香甜的糕点,才把林雅送出门。一回头,便看到苏子锐不赞同的眼神与冷然的面容,“苏大人……你也觉得此事有异?”
有异的是你的行为!
苏子锐一阵气闷,实在不想再对着这个迟钝又蠢笨的姑娘,拂袖便越过她迈出雅房。
愣了一下,阿若连忙跟着出去,专注拉人之际忽略了门槛,脚步一绊,差点扑了出去。
眼疾手快地转身把人接住,软软的姑娘就这样扑进他怀中,带着香甜的桂花香与她特有的桃香。方才那种憋闷的感觉瞬间消散,取而代之是啼笑皆非,“我说你走路能不能用点心。”
“我……”阿若就着他的手站稳,才开口便看到那个此刻她绝对不想要看到的人。
她的表情瞬间僵硬,笑容也不自然地扭曲,眼帘轻垂,手指不停地搓揉着苏子锐的袖子。
迎面而来的人衣着华丽,一张美艳的面容肃杀,美目似笑非笑地瞪着眼前靠在别人怀中的姑娘。
“我说若若啊,你私会怎么就挑了自家的酒楼呢?”她身后的齐绍真唰地一下打开折扇,挡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长眸,闪烁着兴味。
阿若捂脸,她就知道,师兄肯定是不愿首当其冲地被老婆训,这人赃并获的戏码绝对是有预谋的!
“齐公子,齐夫人。”苏子锐扶着她站稳,抱拳行礼。
秦霜蓦地笑了,如春花般灿烂夺目,“苏大人,不知道你过来,也没嘱咐若若好好招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多谢,千里香名不虚传。”苏子锐好笑地看身边姑娘拼命往他身后缩,不露声色地替她解释,“齐姑娘感念相救之恩,特地设宴,苏某也因为得以品这闻名扬州的佳肴。”
秦霜柳眉轻挑,似是有点意外他会说这些客套话,“原是如此,确实该请。日后大人若是有空,随时来我这千里香,只要是大人来,便是我秦家宴客。”
豪爽地丢出承诺,秦霜看向那个企图溜的身影,笑容瞬间撤回。“若若,来,我们进去坐坐。”
“呃,”阿若心弦一震,笑得乖巧可爱,“我,我去送送苏大人。”
秦霜轻勾红唇,“真真。”
齐绍真看够了戏,识趣地比了个手势,“苏大人请。”
苏子锐看着秦霜拎着人进了雅房,有点惊讶她对秦霜的完全服从。才转身迈步,便听到里头姑娘又娇又软的求饶声。
“霜霜,我的霜霜,我的女神,我的最爱……这都是有原因的,你听我狡辩,不对,是听我解释。好嘛好嘛,我最爱最爱的霜霜……我爱你哦~”
最爱?此等字眼岂可随意说出口?
“起开,你是狗吗?乱亲什么!”秦霜端不起怒气的嗓音笑骂着。
不知所谓!
齐绍真轻咳几下,摸着鼻子笑得牵强,“那什么……舍妹对亲人是比较热情……”
苏大人顿生怒气,重重地冷哼了声,头也不回地负手离去。
齐绍真转了转扇子,笑得温和。等人出了酒楼,才慢悠悠地转身回去救一下被他卖了的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