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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家贼 ...

  •   阮玉山等在院外,见钟离四出来了,便去接过对方手中的食盒,说道:“他怕是很高兴你来送饭。”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沉思着说:“他不想叫我四叔。”

      “哦?”阮玉山听见这话含笑睨着钟离四,“你舍得叫他改口了?”

      钟离四瞅了他一眼,蓝色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扬唇道:“我同他做了交易,往后几日都换我给他送饭,他便改口叫我四叔。”

      也不知阮玉山信是没信,但对于钟离四的投机取巧,他只是笑着用手指头隔空点了点人,算是默认。

      是夜,钟离四去钟离善夜屋子里学下象棋陪人解闷。

      老爷子爱下棋,光是听声就能知道棋子下在哪个位置,只是总爱悔棋,一下起棋来就死皮赖脸,阮玉山不爱跟他玩。

      钟离四却有耐心。

      他没学过这东西,老爷子要悔棋,便说明下子时又有另一个玩法,钟离四由着钟离善夜,让老头子爱悔几次悔几次。

      钟离善夜每悔棋一次,他便追着问这一步的下法是个什么道理,非要对方给他讲清楚讲明白不可,时间长了,把钟离善夜问怕了,想悔也不敢悔了。

      一盘棋正下着,外头有人急匆匆跑来传消息,说山顶阮招老爷当年种的那株红梅倒了。

      那时钟离善夜的一粒“卒”刚过河横移,听到这话,棋子直接卡在两点之间。

      他那双盲眼微侧,眨了又眨,指尖点在棋子上竟有些发颤:“……什么?”

      下人不敢说话。

      “梅树倒了。”钟离四听清楚了,直接抓住钟离善夜的手腕将他扶起来,“我陪你去看。”

      握住钟离善夜的胳膊时,钟离四隔着厚厚的冬衣也感受到了钟离善夜的僵硬的颤抖。

      他走在钟离善夜侧方,听见对方的呼吸随着迈出去的步子愈发急促沉重,直到快到山顶,钟离四蓦地扭头去问一直跟随在钟离善夜后方的侍从:“树怎么倒的?”

      后面的人齐刷刷低着头,只敢小声答道:“说是雪太大,把树压垮了。”

      钟离善夜一把推开钟离四的伞,寒沁沁的雪花淋到老爷子两边微霜的白发上。

      他转头,对着乌泱泱的一列随侍,不知在跟谁较劲,冷冷道:“不可能!”

      说完,钟离善夜喘了喘气,就连钟离四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也被他推开。

      钟离善夜一边加快步子往上爬着,一边自言自语:“这雪下了那么多年,年年都下得大,怎么是棵小苗子的时候没把它压垮,偏偏今年就垮了!”

      钟离四也只在原地伫立一息,对着一等侍从接着问:“去找阮玉山了么?”

      “回四公子,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烦请去找一趟阮玉山。”钟离四嘱咐道,“告诉他,山顶的梅树被人推了。”

      对方愕然抬头:“被人推……”

      “去吧。”钟离四说完,便要继续上去跟着钟离善夜,怕对方情急之下在悬崖上做出什么意外举措,“就这么说——树被人推了。”

      “是。”

      他们如今已距离那片腊梅林几丈之遥,梅林之后便是阮招那棵梅树。

      当初钟离四第一次来此便感知到一股莫名的玄气,虽微弱,却陌生。

      后来方知那玄气正是来自阮招那棵梅花树下供养树根的妖物器灵。

      而现在,那股玄气已然彻底消失不见了。

      倘或真是大雪压垮了梅树,那器灵也不该无缘无故失踪才是。

      显然是有人知晓了那棵梅树经年不败的秘辛且有意盗走器灵,留下一地狼藉——若钟离四没猜错,梅树不仅被推倒,还被推到了悬崖之下,叫人找不到残骸,以免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钟离善夜穿过梅林,见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和周边被翻乱的大片雪泥。

      梅树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坑很深,坑前的崖是断头崖,崖下深不见底,即便从山脚下方绕过去,到了这一面,也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峭壁。

      钟离四看见钟离善夜站在那个土坑前,仿佛长长悲鸣一声似的呼出一口气,接着闭上眼,肩膀连着脊背崩塌般垮下。

      一阵长风卷来,将钟离善夜的鬓发疏忽吹散了几缕,那发丝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在钟离四的视野中钟离善夜的发丝和那个土坑交错了,发丝后方是土坑上的白雪,白雪下是猩红的泥土。

      九十四知道这土,当年阮招为了种养这株梅花,专去求老太太从红州运了数十车红州才有的红土上山,用上好的红土栽种上好的梅树。

      阮玉山曾同他说过,红州的红,是红珊瑚的红,也是红土的红。

      风吹过了,钟离善夜的发丝落下,垂到他的肩上,阮玉山沉静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老爷子!要不要我去把罪魁祸首给你捉来?”

      钟离四转头,这才看见阮玉山将将穿过油黄的腊梅林走到他二人旁边。

      钟离善夜只是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土,良久,声音桑沧道:“梅树已摧,下手之人身份再追究也无作用了。”

      三人都陷入了寂静。

      钟离善夜独自留在了山顶,在那个树坑前站了一夜。

      回去的路上只有阮玉山和钟离四以及一些更加沉默的随侍。

      钟离四先问:“雪里站一夜,钟离善夜会不会有事?”

      阮玉山说:“老爷子四百多年功力,不必担心。”

      钟离四便不再问。

      过了会儿,他第二次开口:“我记得你说过,这山上有钟离善夜布下的结界,生人闯入,他会第一个知晓。”

      阮玉山说:“不错。”

      两个人再次相对静默地走了半晌。

      回到宅子前,阮玉山忽低声问:“我打算把阮铃送到州西的骑虎营去,那是我幼时进的第一个军营。你意下如何?”

      钟离四跨入大门的脚只在空中停顿不到片刻,很快便进了宅子,语气又轻又淡:“很好。”

      这夜他们回了院子,云岫却被阮玉山叫去书房商议了小半个时辰。

      “……就这样。”阮玉山最后从书案前起身,和云岫一齐走出房门,“你若是直说要将他送去军营,他想必路上不会安分,只告诉他要他陪同去给阿四取个东西便是——切记,一定要是为阿四取东西,旁人他也不会心甘情愿。”

      云岫点头:“明白。”

      翌日正午,阮铃正在院子里等钟离四来给自己送饭。

      然而钟离四没看见,却等来了云岫和一干随从。

      “太爷身体抱恙,阿四公子今日抽不开身,正好老爷有事同世子吩咐。”云岫毕恭毕敬握着剑行了个礼,“州西骑虎营来信,近日在营外猎到一只上等品相的墨狐想献与老爷。只是支派营里的人送来,得要年后了。老爷念在年关将至,阿四公子正缺一匹墨狐皮披风过冬,便想请世子与属下一同前去,就当看看边关风光,提前熟悉红州三大营,为日后早做打算。”

      阮铃怔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回应,便见云岫往屋内扬手:“上路的行李,世子可要属下打发人来收拾?”

      “不……”这消息来得突然,打得阮铃猝不及防,他有些失神,先朝屋子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愣愣地问,“几时离开?”

      “半个时辰后从穿花洞府启程。”云岫仍旧是回答得面面俱到,“去骑虎营脚程约莫在十日左右,如果动作够快,能赶在除夕前回来。”

      阮玉山的命令和云岫的传达来得如此风驰电掣,阮铃给不出任何推脱的理由。

      但一想到自己要去取的东西是钟离四将来用得上的,他倒也生出两分情愿来。

      因此他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似的上路去骑虎营了。

      临行前他总算是在冷风中被吹得回了两分神,迟钝地开口:“四叔他……”

      话音未落,就见林烟从角门跑出来,带着点气愤,又带着点责怪直奔到云岫马下:“好啊你,真不够义气!亏我把你当兄弟!我问你,要去骑虎营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都快离开了才打发人来我屋子里知会一声,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

      云岫低垂着眼凝视林烟,双唇微启,似是想要开口解释,然而余光瞥见旁边正歪头朝他们看来的阮铃,又沉下语气言简意赅道:“我很快回来。”

      云岫从来说话都只有准信,他说很快回来,那势必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期限。

      林烟才撒出去一口气又被云岫这么平静地堵回去,他想了想,又问道:“那老爷!老爷他要……”

      林烟说到这突然噤声,往左右看了看,冲云岫招手。

      云岫从马上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林烟嘴边。

      只听林烟道:“老爷要去青楼你也不吭声!”

      云岫脸上划过一抹震惊之色。

      林烟见状,神色怪异地退开,来回打量云岫的脸:“你不知道?”

      云岫缓缓在马上坐正,面上难得地变换了几次尴尬颜色,迟疑后只道:“老爷要去……自有他的道理。”

      林烟还欲争辩,便听云岫身旁传来“嘶”的一声轻吟。

      二人朝阮铃看去,只见阮铃面色发白,捂着肚子一个劲蜷缩腰腹。

      “世子?”云岫将马驾去紧挨阮铃,“世子身体可有不适?”

      阮铃进气短出气长地喘了两下,皱眉看向云岫:“怕是早上……吃坏了肚子……”

      云岫便问:“可要去找太爷看看?”

      阮铃抬手示意拒绝:“等我片刻,我去解个手。”

      说着便放下缰绳下了马,不等云岫开口阻挠,已直奔宅子里去。

      甫一踏入角门,阮铃不做犹豫,径直跑去钟离善夜的院子。

      此时晌午,钟离四才同老头子吃毕了饭,陪人在院子里消食,以免犯了困彼此不消化——老爷子其实很少犯困,真正犯困的另有其人,因此消食一说,也说不清是老爷子陪钟离四,还是钟离四陪老爷子。

      阮铃跑进院子时,钟离善夜正坐在大堂,望着天井里头下下来的大雪,怀里抱着那个装了两枝梅花枝的花瓶打喷嚏。

      钟离四则一手端着驱寒汤药,一手叉在腰上,慢悠悠地在老爷子身边来回踱步,一边等着药凉,一边打趣:“这就是四百来岁的身子?我看也不过如此。一把老骨头了,还非要学话本上的人在雪里站一夜。也不晓得站这一夜,能叫阮招梦见你几回?”

      人一损人,话就变多。钟离四也不例外。

      他如今已不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号,而是活脱脱的阮玉山二号了。

      钟离善夜呲着牙,伸出手指头指着钟离四想骂,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打了一个震天响的喷嚏。

      钟离四颇为嫌弃地往旁边一躲,免得老头子的喷嚏打到他最心爱的这一身衣服上。

      才一侧身,便见绕过假山来到大堂屋檐下的阮铃。

      钟离四面色微微一沉,将药碗放到钟离善夜手边,拍了拍钟离善夜的手背,独自走出去,去到台阶上看着下头的阮铃。

      他开口时语气虽有几分冷意,但见着自己的族人,难免心软,听着与平日便无任何差别:“怎么到这儿来了?出什么事了?”

      阮铃左手抠着右手,低头斟酌了一会儿,最终一咬牙,跑上去附在钟离四耳边说了一句话:“爹要去青楼!”

      钟离四脸色一变。

      “……我刚才听林烟和云岫说的。”阮铃拽着钟离四的袖子,生怕他不信,“千真万确!”

      钟离四先是低眼不说话,长长的睫毛遮完了他眼中神色,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阮铃从他刚才的反应便看得出来,对于阮玉山上青楼这事儿,钟离四决不知情。

      “四叔。”阮铃还握着钟离四的袖子,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境,像是有点替钟离四不忿,可另一边心里又有些暗自高兴。

      具体在高兴什么,那都是些虚幻的想象。

      不过阮铃觉得,这些想象很快就会变成真的了。

      岂知钟离四在原地静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只是回应他:“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阮铃显然还不甘心:“四叔,爹他可是——”

      “他去青楼干我什么事?”钟离四打断他,转身要回大堂里,只留下一个侧影看了阮铃最后一眼。

      一看到阮铃的脸,钟离四便顾念起对方是自己的族人,年纪又小,沉不住气又不懂事也是正常,便很快恢复了耐心,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你如今是他的世子,要承大器,就要记得世家的规矩。”

      世家的规矩——自来是没有儿子告发老子的。

      阮铃好似无形当中又被钟离四往外推了一把,他方才还暗暗响得欢快的算盘突然落空,整个人垂下头,正打算做个道别,手中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

      他将手心翻过来一看,竟是个锦线编织的平安扣。

      “别跟个哭脸猫似的。”钟离四回来摸了摸他的头顶,嗓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和,仍是把他当作了饕餮谷那些自小带到大的弟弟一般,温声道,“该做什么,便早些去做吧。”

      阮铃依依不舍地走了。

      钟离四目送他离开院子,才回到钟离善夜身边,见自己放在桌上那碗药还没喝,便端起来递过去:“听墙角听入神了?药也不喝。”

      钟离善夜接到自己手上,哼哼笑道:“我可是听见了——你当真不在乎?”

      阮玉山去青楼这事儿钟离四是真不知道。

      一天时间里,既没人来通报,也不见阮玉山提前和他报备,这样倒更显得阮玉山此举毫无内情,纯粹只是为了放纵。

      钟离四抬手摸了摸瓶子里那两株梅花:“这事只凭自愿。他有想法,我若强行拦了,也没意思。”

      钟离善夜又是一声不屑哂笑:“这臭小子。”

      “得了。”他一口喝下那碗药,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别在这儿伺候我了,你也去休息休息。”

      钟离四也不跟他推辞,正迈步要走,忽顿住脚,认真道了声谢:“钟离善夜。”

      钟离善夜挑眉:“怎么?”

      “你待我极好。”钟离四看向花瓶里那两株梅花,意有所指,“不能再好了。”

      钟离善夜亦是无言沉默了一阵。

      末了,他又仰头一笑,大剌剌靠在椅子里:“一棵梅树罢了!我能怪你一次,还能怪你两次?既知道我好,记得给我养老送终便是!”

      钟离四便笑:“我只怕活不过你!”

      “你放心。”钟离善夜摸着怀里的花瓶,“我会让你活得比乌龟还长寿!”

      钟离四又同他打趣了几句便回了别院,进屋子准备午睡。

      午觉这东西,他以前在饕餮谷听都没听过,还是后来阮玉山教他的,说他冬日犯困不易醒,那就每天中午睡两刻钟午觉,下午便能精神些。

      自打知道了这法子,钟离四每日都要舒舒服服睡上一时半刻的午觉。

      精不精神不知道,反正有觉就睡是他的人生宗旨。

      提起阮玉山,钟离四这会子就躺在床上睡不着。

      不仅睡不着,他脑袋还隐隐有些泛痛。

      一想到阮玉山这会子在青楼,就更痛了。

      青楼是个什么地方,钟离四虽没去过,可却是很清楚的,那话本子里举凡是写救风尘的故事,十本有八本都会写到这个地方。

      不过男人嘛,七情六欲很正常。钟离四这样想。

      那夜他虽放下心结接受了阮玉山,可身体到底积结陈疾多年,任由阮玉山怎么折腾,该有反应的地方也做不出多余的反应。

      阮玉山在他这儿得不到满足,那上别的地方撒撒气也可以理解。总不能要人憋着罢?

      吃又吃不饱,还不准人上外头觅食了?

      钟离四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闭上眼睛,企图强迫自己入睡。为此,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这些话宽慰自己。

      可他越想,脑袋就越是头痛欲裂。

      宽慰的话能想一大堆,就是不见缓解头痛的作用。

      半个时辰后,钟离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他两眼木然地看着床尾,仿佛入定。

      又过了许久,钟离四一掀被子起身穿鞋,动作麻利,风风火火,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低喃道:“他敢去青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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