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衣南风

23、4.29, 20:00, 芹苴

　　除了早已饥肠辘辘的温心瑜，席间没人真的在吃饭。

　　南山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远道而来的小孙子那肿成猪脚一般的手腕上，偌大一个餐厅俨然变成了急救场，家庭医生和贴心的老佣人全被匆匆叫进来，一班人围着祖孙两人七手八脚地消毒、施针、去肿、敷药、包扎，直折腾到饭菜都凉过了一遍。

　　黎子旭也挺能装的，刚才攀墙走壁时也没见他多痛，现在被一班人围着，反倒“哎哟喂呀”地吆喝起疼来了，每一声喊疼都让护在他身旁的老爷子揪一下心，只听他一声“哼唧”，南山公必会老迈地在旁跟一句怨怪：“轻点，你们轻点！”

　　二房老爷黎回与其长子黎荣阳左右各一，站在南山公的轮椅旁，没什么话，但随时听候着老爷子的差遣。三房黎田与其子黎荣飞则站在医生身旁，随时递应着针药和绷带。

　　长长的餐桌尾，呆坐着三人：马九、温心瑜、“内务总管”黎荣光。

　　温心瑜这一天终于等来一顿正餐，早就饿得等不及了。好在佣人们早已先将席上的热汤与肉食单独分碗分碟地装好，摆在各座。想来，这种老派大户人家，即使一顿家宴，也定是少不了许多规矩的，自是不好自行起身盛食盛饭，要看佣人给分多少就吃多少，所以温心瑜眼里也不在乎长桌上那十几道大菜，只盯着自己眼前几只大小不一精致有序的杯碗碟盘里，她要的不多，眼前这些就足够塞饱肚子了。趁人都看向黎子旭时，偷偷将自己眼前这些食物吃喝掉了半份，倒也不显眼。

　　马九身为外姓人，不好贸然上前，实在是阿旭身边已经太多人，他若上前只怕也是添乱，所以老实坐在了桌边，视线却一刻不离地关心着阿旭，所以他自然是没有留意到温心瑜在旁边偷吃偷喝的小动作。

　　“内务总管”黎荣光也盯着人群里的阿旭，但余光却留意着桌对面客座上的温心瑜。以他在黎园一众下人们之间的影响力，不消几分钟便能打听出个大概来，这女人是跟那个不辨雌雄的阿华一道来的，而且不声不响地被老三安顿在了养心楼里，而后不知怎的又突然跳出来成了小五的女朋友，这里面一定有大大的问题，这回可不能再让三房捷足先登。

　　角落里一名女佣，突然走到温心瑜身侧，不动声色地端走了她眼前的杯碗。

　　温心瑜没料到角落里的佣人会这样眼尖，被发现偷吃，可真是羞死人了，瞬间仓皇低下头去。

　　那女佣倒很机灵，轻手轻脚地替她重新填满了汤食，又送回到她座前，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好像在说［被抓住了呀，不过没关系，我替您重新填满就不会被发现了］。女佣的眼神是友好善意的，但温心瑜还是自觉惭愧，脸上泛起红来，羞笑着向那女佣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的是，这女佣是黎荣光示意而来的。

　　黎荣光将全场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觉得自己看了好大一出戏，真是精彩，其中最精彩的就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了。呵呵，小五的女朋友，在这种时候眼里却只有吃的，说明什么？说明她根本就不在意小五啊，分明就是个冒牌女友，小五在搞什么？

　　“南山公，小少爷的手算是保住了。刚抽了这些脓水出来，今晚子时定会干渴发烧，不过只要忍耐住，千万别沾一滴水，熬过这一夜，便会大好。晚饭只准吃些清淡的，饭后吃下这几粒药丸，明早我再来施针放血，以后就无大碍了。”家庭医生显然是位老中医，这在上海也不见得能请到，远在越南南部的黎园，却叫人见识到了。

　　南山公自然相信：“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老医生：“手腕上这外伤倒好治，但小少爷的腰却是内伤，该是这两日才被什么撞过的吧？唉，想要不留后遗，绝不是一两日能治好的，恐怕一两个月也是要的，就不知道小少爷能在黎园住多久了？”

　　南山公哆哆嗦嗦从椅子上欠起身来：“撞的？您看得准？”

　　老医生点头：“内有血瘀，气机不通。现在还没有麻胀之兆，全仗着小少爷年轻气血足，但经不起久耗，如果耽误了时机，重会半身不遂，轻会跛脚僵足。”

　　马九在桌边腾然站起，愤然盯向黎荣飞，被温心瑜谨慎扯住衣角。

　　南山公皱起稀疏地白眉，扶在椅上的双手忍不住攥紧。

　　“哈？哪有那么严重喔！阿爷你不要听他瞎讲啦，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啊，我没什么感觉喔，以前打篮球扭伤很多次，都是贴贴膏药就好啦！嗨哟，医生都是这样，夸张！”黎子旭越是斩钉截铁地反驳，越透着幼稚地心虚。

　　“阿旭，你跟阿爷说实话，是不是有人背着我欺负你！阿爷今天就为你做主，是他，是他，还是他？”南山公怕不是老糊涂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挨个指向身边几个子子孙孙，要黎子旭指认“凶手”似的。

　　马九在外围张了张嘴，跃跃欲试，被温心瑜用力将他拽回椅子。看着温心瑜皱眉摇头的眼色，马九冷静下来，闭紧了嘴。他是被那老医生对阿旭的诊断一下子扰乱了心神，险些冲动坏事。

　　黎荣光在餐桌下翘起二郎腿，晃了起来，倒看小五这小子懂不懂得人情世故，值不值得他出手扶持了。

　　黎子旭眨巴着眼，看着阿爷一副关爱的慈祥面庞，在阿爷手指黎荣飞时，差点就点了头。整个餐厅里，所有人屏气凝神，只听得见屋外稀朗地几声虫鸣。

　　“是...是被我的行李箱不小心撞到的。”温心瑜的声音，小得像只蚊子，“我，我昨天下飞机时，不小心...阿旭为了帮我，就，就被砸到。我，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转向站在餐桌边唯一的一个女人。

　　“你？”南山公低沉着嗓音，满脸愠色，“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你是阿旭的女人，要懂得照顾他！”

　　温心瑜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俨然想起自己的太爷，小时候顽皮偷摘了邻居家的一颗橘子，就被家教严厉的太爷罚了一个暑假不许吃橘子。

　　“是，都怪我没照顾好阿旭。”温心瑜一副逆来顺受的孙媳妇样子，哪敢有半句反驳。

　　这可让黎子旭也大开了眼，她演这么真？

　　“你要知道，就连阿阳的太太，都不会被留在这间餐厅里吃饭。阿旭久不在我身边，我为他破例，将你奉为贵宾，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照顾阿旭，只要你将我这小孙子照顾好，我们黎家上下都不会亏待你。”南山公一字一眼强调着。

　　二房长孙黎荣阳听明白了意思，字斟句酌地缓和气氛道：“温小姐，黎园女眷不多，我太太在楼上偏厅就餐，待晚饭之后，我就介绍她与你认识，你们好好聊一聊，就会明白阿爷的心意。”

　　都什么年代了，黎园还守着旧式规矩，连长孙媳妇都不能上桌，何况她这样一个“没进门的”？想来，她今晚之所以能堂而皇之坐在这，便是因着南山公想要突出黎子旭在他心中的贵重，也算良苦用心了。

　　小时候，她不是不敢反抗自己青浦老家那位古板严厉的太爷，只是爸爸常说太爷年纪大了，一辈子的观念很难转变，总哄着她作为小辈要让着老太爷，假装听一听，大家都和和美美嘛。她觉得划算，便听爸爸的劝，对老太爷的教训就假装乖乖一听，但从不往心里去，她还是她，老太爷罚她一个暑假不准吃橘子，她就改吃西瓜好了嘛，下个暑假还照样摘邻居家的橘子。

　　多亏了小时候应付老太爷的习惯，她现在对南山公也可以照样画葫芦：“明白，明白，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阿旭，再不让他受一点磕碰，待会儿也向大嫂多学习，呵呵。”

　　马九瞪大着眼，看了看温心瑜，又看了看阿旭，才两天而已，阿旭把这姑娘笼络得这般乖顺？阿旭这小子有这么大能耐？

　　黎子旭舔了舔唇边，他也未料到温心瑜会主动提他化解啊。刚才当然是不能直接指认黎荣飞的，他总不能太不懂事，第一次进家门就告状，搞得家里鸡飞狗跳？阿爷说那样的话，也不过是帮自己震慑一下其他人，又怎么可能真的顾此失彼？何况他黎子旭来这里的目的，也并不是想要找回什么了不起的爷孙亲情，又怎么会真的陷溺在几句偏爱的言语里。

　　“阿爷，您想哪儿去，叔叔哥哥们都一路照顾我，怎么会欺负我呢。您放心好了，她会24小时照顾我的，呵呵。”

　　二房老爷黎回客客气气将老医生送走，回禀老父亲：“阿爸，已经和医生说好了，明天就给阿旭调理腰伤，若阿旭过几天急着回台湾，我将我的直升机调出来，接送医生就好了。”

　　“嗯。”南山公摸了摸黎子旭的脸颊，“唉，阿爷当然希望你多留在这里陪陪我，但你是男儿，该像你爹一样，去做你自己的事。”

　　留在黎园太久，未必对这小孙子是件好事，南山公心知肚明。

　　黎子旭又怎会不懂：“阿爷，我明白。”而后对寡言少语的黎回：“多谢二叔！”

　　三房父子避过一难，终于放松，主动张罗着大家依序回席就餐。难得一大家子人凑到一桌吃饭，却是各吃各的，好不压抑。

　　终于，黎荣光活跃起来：“阿爷，您还不知道吧，阿九现在是茉莉的男朋友了诶！”

　　马九没料到他突然拿自己开局，匆忙撂下碗筷，看向主位：“南山公，其实我...”

　　南山公年迈却不糊涂：“马九，我与你阿爷当初是患难之交，你阿爸小时候也叫我一声黎爸，只可惜...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阿爷，也对不住你。你如果不怪我这没用的老头子，就也叫我一声阿爷吧。”

　　阿旭碰了碰马九的胳膊肘，小声催促：“九叔，你快叫啊。”

　　马九若叫了这声阿爷，便等于过了南山公的眼，定了自己在黎家的新身份，可这件事应该等茉莉来了再决定，他不该这样占茉莉的便宜，傻呵呵壮着胆子：“我要等茉莉来，她让我叫，我就叫。”

　　阿旭差点呛出一口饭来。

　　黎荣光先“哈哈”笑起来：“阿爷，照您那样说，他若现在就叫了您阿爷，那不就和茉莉成了兄妹？还怎么和茉莉谈情说爱，不怪人家不愿意叫您一声～”

　　家里敢这样和老爷子说话的，也就这位不上不下不红不黑的老二孙子了，南山公也骂惯了他：“多嘴！”

　　黎荣光也早被骂惯了，可不像大哥与老三那样在阿爷面前谨小慎微，没出息有没出息的好处，进而厚脸皮道：“我不多嘴，这家里的喜事都没人说道，好不容易一起坐下来吃个饭，都不说话多没劲？是不是啊，阿飞？今晚的新闻，我可刚看了，嘿哟，在草田区建公寓呐，真了不起啊！什么时候，你也提携提携我这二哥，大家有钱一起赚嘛！”

　　二房老爷黎回怒目呵斥道：“阿光！”

　　“哎呀，食不言嘛，知了知了！”黎荣光在自己老爸面前败下阵来，摆了摆筷子，低头吃饭。

　　良久，三房老爷黎田开口道：“阿爸，是阿飞他先斩后奏，我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咱们和政府打交道，很难出尔反尔...唉，这件事，都怪我没有提前跟阿飞说清楚厉害，他年轻气盛...我今天已经狠狠教训他。”

　　黎荣飞滴溜溜转着眼珠，接上一句：“阿爷，我知道错了，不该这时候大张旗鼓，但我真没别的意思。整个越南商界都盯着那块地皮，机会稍纵即逝！我若不及时出手，我们黎氏就真的要被政府遗弃了！现在重新有了政府的支持和关系，大哥二哥的生意也会跟着好做些，我不是为了我一个人。”

　　黎荣光笑了笑：“阿飞，你瞧我这当二哥的，真是拖了你的后腿呀，你为咱们黎家真是身先士卒，可歌可泣，二哥打心里感动！那你看，合佳公寓能不能让二哥也参与一把？你是知道，二哥手里多少还算有些闲钱，大家兄弟嘛，就该有难同当，家里的事，也该让我出一份力嘛。”

　　黎荣飞斜眼瞥了一下黎荣光：“二哥还是把心思多多放在工厂里吧。”

　　南山公未置一言，只在嘴里磨捣着几块精肉，这让黎田父子不由得有些忐忑。

　　“马九，你送我上楼，其余人慢慢吃，不必再来烦我。温小姐，希望你牢记医生的话，替我照顾好阿旭，别再让他受一点伤。”

　　“阿爷，还是我送您吧。”阿旭自告奋勇站起来。

　　南山公意味深长问道：“怎么，你也在给六合建筑做工？”

　　此言一出，黎田父子各惊了一下，双双朝黎荣光瞪眼，以为又是他在老爷子耳边多嘴多舌。

　　黎荣光莫名其妙被刀了眼神，委屈地小声嘀咕：“你们...干嘛这样看我？”

　　黎田老道，仓皇站起：“阿爸，马九初来乍到，他不熟悉您的作息，还是我跟他一起送您上楼吧。”

　　长孙黎荣阳也要站起，被其父黎回按下。

　　南山公垂下眼眸：“也好。”

　　剩下几人，正合了黎荣光的心意，再没什么避讳，竟怂恿自己的大哥：“大哥，你还不将大嫂叫下来一起吃？不然，你今晚能睡安稳觉？”

　　黎荣阳犹豫不语。

　　其父黎回默默放下碗筷，也离席而去，也算成全自己儿子。

　　黎荣光又催促：“阿爸都撤了，你还不懂？”

　　温心瑜适时联盟：“大哥，这里既然没有长辈在，不如请大嫂一起来，我也算有个伴。刚才，大哥不是也说要帮我介绍？”

　　黎荣阳环顾一圈，终于起身，亲自去请自己的太太下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