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衣南风

18、4.29, 15:30, 胡志明

　　马九被蒙头捆住，送到了不知某处高层建筑的会议室内。

　　头罩被摘下时，天边灼烧成紫红色的一大片火烧云恰好透过落地玻璃窗斜照进室内，映衬得桌子对面背光而立的一个人影，莫名得浑身散发着慈祥的光。

　　他不是打不过午宴厅里那些人，恰相反，是那些人眼见拿不下他，不得不打起了角落里那几位六合高管的主意，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同事们来威胁他，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是哪里？”

　　“茉莉，她还好吗？”

　　“...黎田？呵，你舍得出来了！”马九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胆怯，倒多了些目的达成后的兴奋。

　　那人转身，从光亮的落地窗边，慢慢向桌前走来。慈祥的紫红色的光芒，逐渐在他背后褪去，长桌对面浮现出一张久违的面孔。马九记得这张脸，在茉莉18岁那年，黎田曾去过台湾，当着戚叔公的面，假惺惺地将合佳台湾的两家五星级酒店主动归还给了茉莉，而那时，他25岁，刚与前妻订了婚。

　　“听说，你和前妻有个14岁的儿子，一直都跟着你生活。这对我们茉莉来说，很不公平。”

　　“呵，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茉莉的事了？”

　　“我们黎家男丁兴旺，到了孙辈，才出了她这么一个女孩，我当然要关心，她可是我唯一的侄女。”

　　“哈哈，男丁兴旺...你关心茉莉，倒不如好好关心一下你那基佬儿子。”马九双手被捆在身后，却还是极具攻击性地向前顶上桌边，冲对面的人仰脸坏笑道，“我建议您趁早学南山公，再多娶两房老婆嘛，抓抓紧，也许还能再生个儿子出来。哦～我忘了，现代法律不允许重婚，看来，您也得考虑一下离婚呐，带着个36岁的大儿子，只怕对下一任，可不太公平。”

　　马九的样子，像被圈禁在栅栏里的一只好斗的羊驼，朝围观逗弄他的人混不吝地吐出了一大口唾沫，而后挑衅似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黎田与他那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亏的儿子不同，他这辈子吃过的盐太多了，即使吃到一口盐疙瘩，他也知道该怎么消化：“哈哈哈！戚叔公派你来，只为了劝我离婚么？”

　　说到正事，马九收起了嚣张，朝身后椅背靠去：“在奠基仪式上，我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戚叔公是派我来帮助阿邦接管草田公寓的工程。怎么，你儿子没告诉你？”

　　黎田一直未落座，赶时间似地抬腕看了看手表：“马代表，我四十分钟后的私人飞机回南部，陪老爷子吃晚饭，你最好抓紧时间。”

　　马九舔了舔嘴唇，为了将黎田从南部引出来单独见面，他和阿旭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这四十分钟，他必须抓住：“关于香港合佳，是你们违约在先，是你们突然放霓虹娱乐进场，老炳头搅浑了水，这件事怪不到戚叔公头上。”

　　“呵，当然不怪。戚叔公只降了十个点，这已经是对我黎田的仗义。至于阿飞，他国语向来不好，竟然把降说成了涨，你说好不好笑？好在戚叔公耳聪目明，这才省去大家好多误会啊。”黎田三言两语替儿子抹平了吃私饷的混事。

　　见他被儿子当头一棒却还要替儿子圆说，同是父亲，马九当然懂得这后面的苦涩，不免哼笑了一声：“哼！那为什么还要捆着我？”

　　“欸～马代表你性子急，一个人就能撂翻一屋子，他们不放心我这把老骨头，只好先委屈你一下，晚点我让阿飞好好补偿你。”

　　黎田说“补偿”这两个字时，好像说“补拳”。

　　马九在身后默默攥紧了拳头。他现在代表戚叔公时，黎田父子尚且这样待自己，等收购香港合佳酒店的事一了结，他的下场未必及得上医院加护病房里的阿邦，但只要能让戚叔公和茉莉顺利拿下香港合佳，他早就豁出自己了：“既然价格不成问题，戚叔公已经在收购合同上签了字，只要你们今天签字回复，六合的资金就会按时到账。”

　　“诶呀～哈哈，明天就是胜利日，全越南都放假喔，现在下午三点半，再过两个小时就下班，大家哪有心思工作？再说了，生意上的事有什么好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阿旭！他提前到了，也不跟家里打声招呼，我这做三叔的，要先接了他回南部吃晚饭，你们不知他阿爷有多想他！等假期过后，大家再谈生意也不迟，戚叔公不会连这点爷孙团聚的时间都不给吧，哈哈！”

　　黎子旭本该在五月一日当天，与姐姐黎茉莉一起，搭专机回越南与阿爷团聚。南山公失散在外三十多年的孙子孙女第一次来越南拜望，这已经是南部黎氏大家族上下皆知，也是近来族内最重要的一件事。

　　马九与阿旭之所以悄悄提前赶到越南，完全是因为那盘突然出现的录影带。

　　只要马九在4.29的奠基仪式上引出黎田父子半日，阿旭便可以趁机溜去南部，神不知鬼不觉将那盘录影带交给他的阿爷南山公，一切就真想大白。只是没想到被疤青出卖了消息，事情出了些变故，但总算顺利将黎田这老狐狸从南部引了出来。今早分开行动时，阿旭已经照原计划离开，马九算着时间，他应该已经到了南部。

　　马九装作不知：“阿旭他不是后天早晨的飞机吗？”

　　“可能阿旭着急见他阿爷吧？”黎田盯着马九的眼睛，他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控之内，“说起来，你也算是半个黎家人，待会儿要不要一起？阿旭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

　　阿旭怎么可能还在胡志明！难道路上出了什么事？早觉得阿旭一个人上路不安全，要六合的人沿路护送才行，可阿旭那小子非说一个人目标小，六合的人出面反而会被认出来。

　　马九眼神飘忽了一下，被击溃了一般：“黎荣飞？他人呢！他敢动阿旭一根汗毛试试！”

　　“马代表这性子还真是急躁。在这里，动阿旭，就等于动我黎田，谁敢？阿飞是他三哥，保护还来不及，哪舍得动他一根汗毛。”黎田说起假话来，得心应手。

　　会议室的大门被人从外匆匆推开。

　　“九叔！”黎子旭风风火火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替马九解开了后背的绳索。

　　马九看着他，一脸错愕，而后大惊道：“阿旭，你的手？谁干的！”

　　黎子旭的右手腕缠着医用绷带，然而没有上药与清疮，整只右手臂已经肿胀乌青，甚至还有些发黑，再不处理，只怕要废了。

　　马九迅速跃上长桌，居高临下揪住了对面已近花甲的老人衣领，将黎田拎得双脚跟离地，大吼道：“把黎荣飞交出来！”

　　“九叔！放开他！不是黎荣飞，是...是我自己不小心。”黎子旭随他一起翻桌跨下。

　　黎子旭九岁的时候，随姐姐见过黎田一面，当时他还小，而黎田正值壮年。那时，这个突然出现的三叔，给他买了好多东西，他还以为这个人像爸爸一样，强壮而亲切。而今，时隔十七年再见面，眼前这人已半头白发，大腹便便，他实在无法将这人与小时后见过的那人联想到一起。

　　“三叔，好久不见。”

　　黎子旭突然这样称呼黎田，太反常。不仅如此，在马九不情不愿松手时，黎子旭更是积极上前帮黎田调整衣装，俨然一个乖巧好侄儿。

　　“三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黎子旭挡在马九身前，隔开了两人。

　　“嘿呀，阿旭已经长这么高了，让我瞧瞧！”黎田对于马九刚才的冲撞轻拿轻放，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黎子旭，激动地握住了他的双肩，“像，太像了！唉，一想到大哥，我这心里...阿旭你这手怎么回事？如果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三叔！不敢说整个越南，至少在西贡，三叔的话，还有些份量！”

　　不像护短，倒像警告。

　　“三叔，我真是自己不小心，而且这点小伤，也不算什么。”

　　“好孩子，你哪知道被人心疼的滋味？大哥大嫂走的时候，你才四岁，你姐姐大些，也不过十三岁，她也是个孩子啊，她哪会照顾你？你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懂得去看医生。”

　　马九在旁，抗议似地踹开了一把椅子。

　　黎子旭笑了笑：“好三叔，别把这事告诉我姐，她最担心我了，说不定今晚就要飞过来，我好不容易有点自由。”

　　黎田也笑起来：“唉，你呀，就是仗着自己年轻，什么都不在乎！好在你阿爷身边不缺医生，晚上我叫人给你处理一下。”

　　“好啊，谢谢三叔，那我们这就出发？”

　　“可以啊！不过，阿旭，三叔好心提醒你，你第一次来拜阿爷，就打算这样空着手么？”

　　“哈，三叔，我早就备好了一份大礼，阿爷见了一定喜欢！只不过，现在说出来太早，您让我先卖个关子嘛。”

　　“哦？阿旭准备了什么礼物，这么神秘？连三叔也不能先睹为快？”

　　“嘿嘿，三叔很快就会见到，我保证，一定让三叔先睹为快！”

　　好一出叔慈侄孝，阿旭这小子今天演技上线，连马九也觉得刮目相看。趁黎田走在前面，马九追到黎子旭身边，小声呛道：“搞虾米啊！”

　　黎子旭小声叹了口气：“黎荣飞下死手，我不想你们出事。”

　　昨天发生的所有事，已经让他明白，这趟越南行绝非原计划的容易，他昨晚就已经改变了主意，只不过未必说得动九叔，索性自己单干！

　　“我能出什么事！”马九说这话时，不免心虚，如果不是阿旭回来，他今天恐怕很难全须全尾走出这幢大楼，“等下，你们？还有谁...”

　　黎子旭掏出手机，地图上一颗红点正往南部移动。

　　马九惊道：“温小姐？！”

　　黎子旭微微点头，愁眉不展。

　　早晨出发时，他曾将盒子里的迷你定位器转移到了温心瑜随身的小包里，为的是防她私自行动时遇到危险，没想到就真的派上用场。倘若温心瑜自己安全地溜去了警局或者大使馆，他也没什么所谓，只当她信不过自己，大可随她去；可万万没想到，温心瑜倒是信得过他，偏他自己不小心，送阿华回堆场时竟不知道已经被黎荣飞的“尾巴”跟上！发现时，已经晚了，如果折返堆场，未必来得及堵住人，反倒耽搁了救九叔，只能盼着阿华可以机灵周旋。

　　马九叹了口气：“值不值得？”

　　黎子旭也不知道值不值得，甩下一句：“他们如果活着，应该也不希望连累其他人吧。”

　　马九摇摇头：“算了，我本来也后悔，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