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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生死签(十七) ...

  •   牛车缓缓行在崎岖的山路上,拉车的青墩儿甩着尾巴,脖颈上的牛铃叮当作响。车中寂然无声,就连往常话密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的唐珠儿和范凌舟,此刻也恹恹地靠在晃动的车壁上,眼睛半睁不睁,只怕再过个一时半刻便要彻底睡死过去。为了能让薛承宗自食恶果,这段日子以来众人可谓殚精竭虑,这厢事成,骤然松懈,自是再难掩藏困意,呼呼大睡起来。

      晏回却始终是清醒着的,她微微抬高左肩,让唐珠儿的脑袋枕得更舒服些,眸子却始终凝着车窗外缓缓流淌的黑色山峦。今夜悔过堂的大火太过炽烈,让她忆起了某些相似的、沉痛的、不堪的过往。虽然她面上依旧冷静如常,可心头燃起的怒火却久久难以平息。

      “为什么……一定要是负郎?”车厢另一头的青杳,突然梦呓般地蹦出一句。

      晏回抬眸望去,女子的面色在浓重的夜里惨白如纸,并无一丝一毫大仇得报的快意,相反,那苍白中多得尽是介怀与迷茫。晏回明白,青杳所求地,并非是简单的复仇,而是一个答案,一个她为何被迫与所爱之人死别的答案。

      “因为,他是县令家两位公子的蒙馆先生。”

      青杳倏地睁大眼睛,却听晏回继续道:“薛氏一族深耕济南府数代,坐拥历山脚下的千亩良田,并以此为基,雄踞一方。然而,那片田地在薛承宗的父辈租卖予佃农,是为永佃田产,县衙若按律收购,薛氏便无法插手。”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所以,薛承宗便选中了薛负——县令公子的蒙席恩师,用号称祖宗意志的生死签,逼迫薛负挟持两位公子,强令县令放弃收购良田。或者干脆,直接一刀结果了县令的性命,让此事消泯于无形。”

      “可……可县衙收购良田,给他银钱便是,为何非要杀人?”青杳仍不解,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因为无论是薛府还是县衙,觊觎和贪妄的从来不是那千亩良田,而是那良田下藏着的——慈石矿。”

      青杳怔住了,不觉间手中被人塞入一物,触之冰凉温润,低头一看,竟是薛世茂随身佩戴的慈石玉佩。

      “这可是济南府唯一的慈石矿,若是私自垄断,利润堪比盐引。”范凌舟不知何时醒了,不请自来得加入到交谈之中。晏回正说得疲惫,便将话语权彻底交接了过去。

      “还记得那个砚池马场吗?当时为了制造一场流石,我可是忙活了大半夜。”嘴里解释着,范凌舟还不忘了在晏回面前显摆抢功,刻意扬起了声调,“那里有一片巨大的灰黑色岩壁,其上布满蜂窝状的凹坑,大的如拳,小的如豆,内里则是赤褐色的石心,正是罕见的慈石矿。”

      “原来……如此……”青杳将玉佩攥入手心,紧紧贴在胸口。这一刻,她方才醒悟,薛负那句“族里有要事相商”背后,藏着怎样的绝境;那句“噤声!莫让他们听了去”里,又隐含着怎样的恐惧。

      一个家族的繁衍与兴旺,若是皆要以寻常族人的性命为引,那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不若将这一切,都随悔过堂的大火散了去,方才干净……

      正自想着,车厢突然猛地一晃,青杳无暇反应,因着惯性直挺挺地朝前摔过去。还未及惊叫,腰腹处便被人揽住,稳稳地扯了回来。青杳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去,只见晏回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扶住还在呼呼大睡的唐珠儿的额头,双腿岔开,稳如泰山。

      一旁的范凌舟手伸在半空,见晏回不动如山,只得讪讪地缩了回来,一掀车帘,去车外看看情况。

      夜风裹着山雾灌了进来,带着股湿冷的土腥气。驾车的楚庸手足无措地紧攥着缰绳,范凌舟眯眼一瞧,只见牛车前方三步开外,一道水绿色的身影正死死拦在路中央——正是薛灵犀。

      薛灵犀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赶了很久的山路。往常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了大半,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沾着草屑和泥点,狼狈异常。水绿色的裙裾被路途中的灌木丛和荆棘划破,隐隐露出内里雪白的衬底,薛灵犀咬着唇,下意识地用手臂遮掩着,目光却死死盯着被范凌舟挡住的车厢。

      范凌舟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他们本就想拍拍屁股走人,谁能想到裹了小脚的薛灵犀竟如此执拗,追随至此。只是一个转瞬,惯常温和明亮的笑容就浮在他俊俏的脸上:“薛姑娘,这么晚了,崎岖山路,踽踽独行,岂不危险?还不快些回家去,莫让家里人担心。”

      薛灵犀双眸泛红,定定道:“我要见他。”

      “见谁?啊——见我家公子啊!”范凌舟笑道,“薛姑娘怕不是忘了,我家公子是被薛府赶出来的,丢了马匹,失了银钱,正要返回西域再做打算。薛姑娘此时拦路……是不是有点儿——”范凌舟的双眸陡现一抹戾色,“——过分了!?”

      那白生生的面庞上,带着威胁之意的森冷笑容让薛灵犀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片刻之后,她却再次一咬牙逼了上来,还是那句话:“我要见他!”

      ——诶!这小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若再不撵她走,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范凌舟脸色一沉,正欲翻身下车,身后的车帘却倏地掀开,攫住了薛灵犀全部的视线。

      车中端坐之人,如花坠月,无悲无喜。她的长发松松地绾着,如同托住明月的乌云。束缚着身躯的裹胸已然去除,玄色劲装下玲珑纤细的身姿再难掩饰她的性别。看着看着,薛灵犀只觉自己的视野浮上一层水雾,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脸上的笑比哭还戚哀。

      “你竟……”良久,她才挤出这两个字,用颤抖的指尖捂住了自己惨白的脸,一滴浑圆的泪珠顺着五指的间隙,滚落下来。

      她心中的歆悦之人,她眼中的世家公子,竟然是逼她父亲走上绝路的女子,这世间,还有比她薛灵犀更可悲可叹可笑之人吗?无数情绪在炽热的眼眶中翻涌堆积,她深吸了数口气,方缓缓将掩面的手拿了下来。

      晏回又淡淡凝了薛灵犀一眼,放下车帘,命令道:“走吧!”

      楚庸心有余悸地驱使着青墩儿绕过呆立的薛灵犀,正欲加速,却听身后女子悲怆大喊道:“你们只道我爹要了无辜族人的性命,却不知无论谁人坐上我爹的位置,都会做此选择!只要源头不竭,这贪妄之水便永难断绝!”

      同楚庸一道坐在车辕上的范凌舟长眉一挑,都不用晏回吩咐,便默契地抬起手,示意楚庸停车。楚庸赶紧扯住缰绳,正欲发足奔跑的青墩儿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哧。

      “今夜,我被关在房中,思来想去,方猜度出此间计较。我想去救爹爹,但终究是晚了一步。我只得……去翻找爹爹的书房,只求一个真相。”

      纤细的手臂高高扬起,指尖紧攥着一封书信,信纸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我爹……亦或是薛府都只是县令手中的一枚棋子!裘县令想要独吞矿脉献给朝中浙党,又怕薛府分羹,这才用了下作手段想要收回田地。我爹……的确是做错了,可是……那裘县令便没错吗!他又何尝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以整个薛府来要挟我爹呢!”

      “你们为薛负杀我爹,却放过真正的罪魁祸首,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替天行道’吗?”最后声嘶力竭地尾音飘散在冷风中,薛灵犀的身子晃了晃,无助地跪了下来。经过一晚上的磋磨,她早已精疲力尽,只凭着一腔怒火强自支撑。此刻,将胸中怨气一吐而出,薛灵犀再也没有余力,攥着那薄薄的白竹纸信笺,兀自垂泪。

      泪水滴落在被车轮碾过的山路上,积聚成一片冰凉苦涩的水洼。水面反射出一片玄色的暗影,薛灵犀呼吸一滞,抬起头来,正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晏回不知何时下了车,正垂眸看着她,狭长的睫毛投射在颧骨上,让本就深刻的眉眼呈现出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薛姑娘,你想报仇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生死签(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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