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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生死签(八)已补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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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地处低洼盆地之中,城南的泰山余脉如一道天然屏障,将南来的灼热潮气牢牢锁住。每至盛夏,水汽在群山环抱下蒸腾积聚,化作铅灰色的浓云压在城头,只需一丝风动,便能倾泻出瓢泼大雨。
翌日晌午,城中憋闷得惊人,日头被云层捂着,如同蒸笼下灼烫的炭火,不见日光却能感受到黏稠得几乎成型的热气。薛承宗坐在书房里,将檀木珠子捻得油光锃亮,轩窗之外,卧牛山的轮廓在岚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而此时,晏回正站在西跨院的廊下,望着檐角垂落的蛛丝。那蛛丝上凝着几粒晶莹的水珠,一只正在向上攀爬的喜蛛停在浑圆的水珠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说这雨是下得来,还是下不来?”晏回轻声问道。
范凌舟正蹲在地上摆弄一个怪模怪样的罗盘,指针在刻度盘上颤巍巍地晃动着:“难讲,水汽重成这样,却连个雷响都没有。”他微微抬眸,若有似无地瞟向卧牛山的方向,“黑云压城城欲摧啊——”
晏回的目光在犹豫的喜蛛身上黏着片刻,陡然一厉:“不等了,告诉珠儿,咱们立刻出发。”
“现在?”
“就是现在。”
范凌舟也不多话,即刻起身去叫还在内室里呼呼大睡的唐珠儿,三人略作准备,正欲出门,却发现西跨院的门口多了数名家丁。
为首一名家丁膀大腰圆,仅凭一人之力就把西跨院连接主院的月亮门挡了个严严实实。其余家丁则手持水火棍,面色冷硬地依次排开。
见晏回等人作势要走,为首的家丁躬身作揖道:“晏公子,咱家大老爷吩咐了,看这天象半个时辰内必降暴雨,您几位初来乍到不熟路径,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小的们,万不可冒雨外出。”
虽说这家丁面儿上笑得不见眉眼,语气却不容置喙,显然是得了薛承宗的死命令。
“哟,这济南府的规矩倒是稀奇——只见过不让人进门的狗,不让人出门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唐珠儿眸光骤冷,探手便摸向腰间的药囊。指尖刚触到瓷瓶冰凉的釉面,就被晏回不动声色地按住。
晏回的目光越过家丁肩头,落在影壁后一张熟悉的脸上。她记得那个小丫鬟,人长得伶俐可爱,是薛灵犀的贴身丫鬟。
“差遣?”晏回忽地抬高声调,“拳毛騧乃是传世名驹,自幼在沙漠中长大,何曾见过中原暴雨?若是惊了马伤了人,这个责任你可担得起?”晏回顿了顿,紧盯着为首的家丁,“薛公子与我亲如兄弟,薛老爷待我亲和有加,绝不会在马匹一事上为难于我,只怕是你们听岔了音,会错了意,还不速速退下,莫要离间我与公子的情谊!”
寥寥数语言毕,众家丁已是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们的确是得了薛承宗“严防死守”的命令,却没料到对方拿马匹说事——谁不知道薛世茂把那批拳毛騧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替大老爷办事,却得罪了活阎王似的小老爷,岂不是里外难做?
为首的家丁名唤薛德贵,是众家丁的主心骨,只见他挺着大肚子又往前上了一步,毫无退让之色:“还请公子放心,砚池马场自有得力伶俐的马师为公子看顾,无须公子挂怀,还请公子——”
满面的笑容敛去,眼角眉梢流露竟皆是威胁之色。
“——回屋。”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忽听一阵环佩叮当,薛灵犀提着裙摆从抄手游廊快步走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薛世茂。
“何事喧哗?”薛灵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目光在晏回和家丁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为首家丁薛德贵身上,“谁让你们拦着晏公子的?”
薛德贵正欲解释,却见已然炸了毛的薛世茂借着助跑之势冲了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许是用力太过,薛世茂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脚跟,回身就指着鼻子大骂道:“混账东西!爹让你们好生伺候客人,谁给你们的胆子拦路?!都给我滚!”
他说着就要去夺家丁手里的水火棍,吓得众人慌忙后退。薛灵犀赶紧拉住他,又转向晏回歉然道:“晏公子莫怪,许是家父担心雨势太大……既然公子担心马匹,我这就命人备车。”
“阿姊,还备什么车啊!”薛世茂怒气冲冲瞪着刚爬起身来的薛德贵,再次狠狠补上一脚,“滚去牵马!我要与晏兄同去!”
薛德贵哪敢反抗,脸上的肥肉憋屈地颤了颤,捂着屁股连滚带爬地向马厩跑去。薛世茂紧跟在后,似乎随时准备再踹一脚。
范凌舟看着薛世茂急匆匆的背影,和唐珠儿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道:“这挡箭牌来得还算及时。”
唐珠儿撅起嘴,若有似无地砸吧了一下:“接下来,就看楚大哥扛不扛得住了。”
雨如潮,天如裂,积聚了数日的暴雨倾盆而至。砚池畔的芦苇荡早已是一片狼藉,坚韧的苇杆被雨水鞭打得弯下腰来,委身到脚下的泥淖之中。池水趁着雨势翻涌而上,将草场变成一片汪洋,整个天地都被一种湿漉漉的腐败之气充溢着。
借着一道惨白的闪电,草场中隐约现出数个疾奔的黑点,但下一瞬又被如浪的高草吞没了。
“驾——”
楚庸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泥水滴进眼里,涩得生疼。胯//下的头马正带着他在半尺深的泥浆中跋涉,马腹几乎贴地,稍不注意就会陷入到草泽之中。眼瞧着那片灼灼欲扑人的山体愈来愈近,楚庸狠了狠心,一鞭子抽在头马的屁股上。头马吃痛,猛地扬起前蹄,带着马群冲向那片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岩壁。
在大雨来临之前,楚庸便相中了这片宽阔的山壁,这片山壁并非浑圆的土坡,而是一段斧劈状断面——东西绵延近三十丈,高约七八丈,像一头匍匐的巨兽脊背突然拱起,硬生生在平坦的草场边缘撕开一道屏障。岩壁之下生着许多天然的石笋,正好用来栓马。待所有马匹的缰绳都松松地挂在石笋上,楚庸方才直起身子,靠着湿漉漉的岩壁缓口气。
“轰隆——”
又是一道森冷的白光劈下,将马群避雨的岩壁整个照亮。借着那光亮,楚庸看到那灰黑色的岩壁上布满蜂窝状的凹坑,大的如拳,小的如豆,水流顺着岩缝切割出深浅不一的沟壑,隐约露出内里赤褐色的石心。
——这是什么石头?倒是稀奇。
楚庸心中诧怪,正欲定睛再看,却闻听一阵急似一阵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
循声望去,雨幕中陡然亮起一点猩红,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数十点红光次第浮现,如同无数不怀好意的眼瞳,楚庸眯起眼,只见二十余骑排成三列纵队直奔岩壁而来。
马匹的身上皆披着油布雨披,端坐在马背上的人则一律头戴竹编斗笠,檐角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下颌线和握缰的手。领队者位于正中,楚庸瞧着眼熟,细细辨认,正是薛氏族长,薛府的当家人——薛承宗。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楚庸挺直了腰背,踏前一步,挡在自家的拳毛騧和马队之间。
“吁——” 薛承宗勒住缰绳,二十余骑同时止步,动作干净利落得紧,这些人与其说是薛府的家丁杂役,不如说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只见薛承宗抬手将火把往前一送,橙红色的火光直直照向楚庸的眼睛。
“楚马师”,薛承宗的声音裹着雨势冷冷砸了过来,“暴雨之夜不将马匹牵回马厩,反倒藏在这荒石堆里,可是信不过我薛府?”
“回大老爷,此处地势高燥,又有山体遮挡,自是避雨佳处。拳毛騧性子烈,方才雷声已惊了两匹,不敢再折腾。”楚庸回答得不卑不亢。
“拳毛騧?”薛承宗微微抬首,一道凌厉的目光自帽檐下浮现,如同出鞘的弯刀,“济南府的人皆言,晏公子从西域引来了拳毛騧,可这拳毛騧早已失传上百年,真真假假又如何分辨?总不能晏公子说是,便是吧?”
“来人——”薛承宗的声音陡然挑高,身后的马队瞬息便朝楚庸压了过来,“今日咱们便沾沾晏公子的光,一赏这拳毛騧的风采!”